子满怀感恩地跟着她唱歌,看不出来夏老师美丽的微笑里有多少勉强,同样看不出来这位夏老师已经快被这空气不流通的教室,快被他们这群永远也安静不下来的小麻雀们逼疯。夏芳然更不知道自己就在无意中点燃了这个孩子对生活的热情,信心,甚至是想象力。
然后,冬天来了。
那年冬天学校选中小洛的年级代表学校参加市里的千禧年歌咏比赛。夏芳然则必须非常不情愿地在实习马上就要结束的时候担负起准备这次比赛的责任。丁小洛一直都记得,她知道自己被选进了为了比赛临时组起的合唱队的那一天,天气绝好。北方的冬天如果阳光明媚的话,很容易看到一种锋利的天高云淡。虽然锋利,却根本没闪着那抹咄咄逼人的寒光。那是小洛喜欢的天气。她跟着合唱队一起练歌,准确地说,跟着夏老师练歌。除了比赛的规定曲目外,夏老师选择了一首叫做明天会更好的歌。夏老师说:“这是首老歌了。它很适合童声合唱。”
于是,小洛关于那个冬天的记忆,变成了一样可以贴上五个字的标签的标本:明天会更好。为了练习,放学回家的时间常常很晚。白昼一点点地变短,巨大而疲倦的地球无声无息地把越来越长的黑夜留给北半球的孩子们。可是尽管这样,在令人沮丧的冬日的黄昏里,在北半球这声冗长的叹息里,依然有一群孩子在为它感恩和喜悦地歌唱着:“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慢慢张开你的眼睛。看看忙碌的世界是否依然孤独地转个不停。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
什么叫“风情”小洛其实不大了解。可是她隐约感到了,这不是个大人们乐意从小孩子的嘴里听到的词。因为它牵涉着某种秘密的,但是妩媚的欲望。可是现在不同了,小洛可以光明正大地把让这个词在她口中大摇大摆地进进出出。不仅是大摇大摆,还可以搔首弄姿。唱歌真是一件好事啊。小洛心满意足地叹着气。叮叮咚咚的钢琴声中,当讲台上的夏老师的左手像花一样盛放的时候,他们就该开始唱了。小洛站在一群孩子里,听着歌声盖过了钢琴声,夏老师站定在他们面前,用双手跳舞。原来人是可以站着跳舞的。
“抬头寻找天空的翅膀,候鸟出现它的印记。带来远处的饥荒无情的战火依然存在的消息。玉山白雪飘零,燃烧少年的心――”“停一下。”夏老师给负责钢琴伴奏的六年级的大姐姐一个手势:“我们把那句‘远处的饥荒’再唱一遍,刚才唱得不齐。”音乐声重新响起,已经擦黑的天空里路灯刚刚点亮。小洛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有种紧紧的,温暖的快乐把血液这样猩红和残忍的东西变成温暖的浪潮。小洛在涨潮的声音里闭上了眼睛:风情,是指这个吗?
那天正好是冬至。小洛心里隐隐地有点害怕。因为这两天练歌练得的确过瘾,昨天她忘了写数学作业。老天保佑老师不要发现小洛没有交作业本啊。因为她听说邻班的一个小女孩就是因为没写作业然后她们班主任就不许她参加合唱队了。对小孩子来说,最残忍的事莫过于提心吊胆。可是好像没几个小孩子可以躲过。小洛在那个十二月的,寒冷的日子里度过了她八年来最灰暗的白天。好不容易挨到中午放学,她趁着爸爸妈妈午睡的时候把作业补完,一边写一边对自己说:要写整齐一点啊,如果很乱的话老师看得出来的。然后她很早就来到学校,偷偷溜进老师的办公室里,还好,他们班上午交的本子只改完了一半,小洛舒了一口气,把自己的练习本塞进还没有批改的那叠本子的正中央。后来她常常问自己:自己那天那么紧张,那么害怕,偷偷地把本子塞进去的时候手指抖得厉害――为什么呢?仅仅是因为害怕老师发现后有可能不让她继续参加合唱队吗?还是因为,她有某种预感?
那天下午放学的时候,班主任把小洛叫进了办公室。小洛错愕地想:不会啊,中午应该没有人看见她才对的。班主任对小洛微笑,她说:“小洛,这次真的很不巧。夏老师今天去少年宫借服装――就是你们上台穿的。可是,实在找不到大号的了。――你知道因为快要新年了,演出什么的特别多,想要借到衣服特别难。所以小洛,不是说你唱得不好啊,没有这个意思。其实二班和五班有两个跟你一样比较胖的同学也被换下来了。夏老师专门说,你们这些天练习得都很好,很努力,衣服的事情实在没有办法。小洛,很对不起,你能理解老师吗?”
小洛心里有种如释重负的踏实:原来不是因为作业,数学作业一点问题都没有,原来是衣服的关系,不过是衣服而已。小洛对老师重重地点点头,微笑了:“能。”
老师又说:“咱们班是许缤纷来替你。她没有练习过,不大会唱这首歌。你能教教她吗?这也很光荣。要是咱们学校真的得了第一名,也有小洛的功劳呢。”
小洛又是重重地点点头。心里简直是高兴的。那些折磨了她整整一天的惊慌终于全都飞走了。衣服的事情是小事情,其实小洛早该想到的。没有关系,如果是因为衣服的话一点关系都没有。小洛一个人轻松地,甚至是愉快地走下放学后,又空又长的楼梯。日光黯淡。听说冬至这一天是一年来夜最长的日子。小洛开心地想:这下好了。今天不用练习,能早点回家。妈妈一定在包冬至的饺子了。小洛最喜欢看妈妈一张张擀皮的样子,觉得妈妈好厉害。就在这时,小洛猝不及防地听见顶楼传出的歌声:“唱出你的热情伸出你的双手让我拥抱着你的梦,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让我们的笑容充满了青春的骄傲――”然后歌声停了。小洛知道一定是夏老师嫌“骄傲”这两个最该出彩的字唱得不够圆润。但是小洛还是悄悄地在心里替她的同学们把下面一句唱出来了:“让我们期待明天会更好。”
正式比赛的那一天到来了。小洛还是跟着去了。是作为观众去的。入场券数目有限,一般老师们都会给学习好还有听话的小朋友们。虽然小洛的成绩很一般,可班主任还是给了小洛一张票。开场前小洛在后台帮着大家换衣服,后台的灯光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梦幻感。在那样的灯光下,小洛第一次看到了那些让她被刷下来的裙子。是很浅很浅,花蕾般的粉红。夏老师说在舞台的灯光下它们会变成乳白色。第一个女孩子把裙子换上了,胸前的小亮片在她的眼睛里一闪一闪的。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后来所有的女孩子都这么简简单单地就变成了小仙女。小洛惊讶地站在一旁,甚至不敢大声呼吸。还是她们吗?那些平时每天一起上课,下课经常为了丢沙包之类的游戏闹别扭的她们吗?她们嬉笑着说冷,夏老师笑着说只要坚持一会儿就好了。那些缀满花边的裙摆顺着她们的声音一颤一颤的。灯光沐浴着她们,小洛忘了其实她自己也站在这灯光的下面。忘了其实她自己本来也有可能变成这样一个小仙女。恍惚间,她们刚刚脱下来的满室冬装变得那么臃肿跟龌龊,就像是这些小仙女们的蝉蜕。小洛惊慌地想,自己是不是也跟这满屋子被换下来的冬装一样难看,一样散发着发霉的日子的气息呢?
“丁小洛。”那个把小洛换下来的女孩子――许缤纷在叫她“叫了你好几声了,怎么不过来啊。过来帮我把后面的带子系上。”
要是在平时,听到许缤纷这么飞扬跋扈地说话,小洛是不要理睬她的。可是今天,她也变成了小仙女中的一个。她翩然转过身,裙子就像她的羽翼一样在空气里划出一个美妙的弧度。小洛于是――坦白地说,不大敢不理睬她了。她默默地过去帮许缤纷把带子系上。跟自己说:还是回到观众席上比较好,那里比较像真正的人间。
观众席是人组成的海洋。掌声就是浪。小洛坐在那里觉得很踏实,当如潮掌声响起时小洛就自豪地觉得自己也是很有力量的,因为自己的掌声也是潮声里的一份。报幕的女孩子出来了,然后小洛的同学们入场了,最后出来的是夏老师,她换了一条那样潋滟的桃红色的长裙,优雅地鞠躬。全场寂静。小洛一直都觉得如果一个地方有很多人却没有声音的话是压抑的――比如教室,比如考场,比如图书馆。可是观众席上众人的寂静却给人一种无比荡气回肠的感觉。钢琴声响起,夏老师一如既往地开始站着跳舞,桃红色真适合她。桃红色让她变成一只蝴蝶。小仙女们的歌声突然间就被灯光清洗了。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
慢慢张开你的眼睛。
看看忙碌的世界是否依然孤独地转个不停。
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
让昨日脸上的泪痕,随记忆风干了――”
她们唱得真好。小洛由衷地赞叹着。比从前任何一次的练习都好。是真的,她们的裙子在强烈的灯光下变成了粉蝶那样的乳白色。舞台上的灯光就像一片厚厚的,厚厚的阳光下的雪地。让人不自觉地享受着一种美妙的孤独。更妙的是,这孤独不是无止境的,谁都知道有掌声在后面等待着。掌声是海。站在舞台上的人于是就同时拥有了雪地和海洋。雪地和海洋,让人联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冰川纪。
“抬头寻找天空的翅膀,
候鸟出现它的印记。
带来远处的饥荒无情的战火依然存在的消息。
玉山白雪飘零,燃烧少年的心。
使真情融化成音符,倾诉遥远的祝福。”
小洛闭上了眼睛。没错的。雪地和海洋,让人联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冰川纪。歌声就是伴随着古老的地壳慢慢裂开,渗透在这伤痕上的阳光。小洛眼前的黑暗中有一朵彩色的光在绽放,然后小洛听见寂静的观众席上,漂浮出她自己的声音,艰难但是准确地合着舞台上的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