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地追随着它们。他似乎认出了它们:就是那天看到的那几只野鸭!
野鸭在天空盘旋了一阵,开始下降。野鸭是飞鸟中最愚笨的飞鸟,翅短,体重,飞起来,没有一点舒展与优雅。它们落在水中时,简直像从天空抛下了十几块砖头,扑通扑通,将水溅起一团团水花。
它们只是转动着脑袋,警惕地打量四周,见无动静,才放心地在水上游动起来。它们或拍着翅膀,嘎嘎叫上几声,或用扁嘴撩水拭擦着羽毛,或用扁嘴吧唧吧唧地喝着水。
那只公鸭又大又肥。它的脑袋是紫黑色*的,闪着软缎一般的光泽。那些母鸭,就在离它不远的地方,做着各自愿意做的事。其中一只身体娇小的母鸭,好像是公鸭最喜欢的,见它游远了,公鸭就会游过去。后来,它们就用嘴互相梳理羽毛,还用嘴不停地在水面上点击着,好像在诉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公鸭拍着翅膀,上了母鸭的背上。母鸭哪里禁得住公鸭的重压,身体顿时沉下去一大半,只露出脑袋来。说来也奇怪,那母鸭竟不反抗,自愿地让公鸭压得半沉半浮的。这让青铜很担心。过了一阵,公鸭从母鸭的背上滑落下来。两只鸭好像都很高兴,不住地拍着翅膀。拍着拍着,那只公鸭居然起飞了。这使青铜一阵紧张——他怕公鸭将野鸭们都带走。可是,水中其他的野鸭却无动于衷地浮游于水面,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公鸭在天空快乐地飞翔了几圈之后,又落回水泊。它不住地将清水撩到脖子上。那羽毛滴水不进,水珠亮闪闪地滚动着。
青铜抓着渔网,等待着时机。他能抓住野鸭的惟一可能就是等它们潜入水中嬉耍或是潜入水中寻觅鱼虾、螺蛳时,突然将网子抛撒出去,野鸭总要浮出水面,也许就有一两只恰好被网子罩住,脑袋卡在了网眼里。
可是,这些野鸭只是漂浮在水上,没有一点儿潜水的意思。
青铜的双腿已经有点儿麻木,头一阵阵发晕,两眼一阵阵发黑。他实在坚持不住了,就慢慢地躺了下来。他歇了歇,等身上有了点儿力气之后,又爬起来去盯着那些野鸭。
野鸭似乎也歇足了劲,有点儿不安分。它们在水面上游动起来,并且游动的速度显然加快了。不一会儿,有两只年轻的野鸭嬉闹起来。其中一只先挑衅的,被另一只追赶着,眼看就要被追住时,脑袋往水中一扎,屁股朝天,金黄的双脚连连蹬动之后,便扎进水中去。追的一只,见被追的一只一忽儿不见了,身子转了一圈,也一头扎进水中。
这种嬉耍,很快扩大到全体,只见,这几只扎下去,那几只又从水里冒出来,一时水面上热闹非凡。
青铜的心提了起来,抓网的手满是汗,两腿直打哆嗦。他叫自己不要再打哆嗦,但腿哪里肯听他的,还是一个劲地哆嗦。腿一哆嗦,身子跟着哆嗦。身子一哆嗦,芦苇跟着哆嗦,发出沙沙声。青铜闭起双眼,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经过一阵努力,才渐渐止住双腿的哆嗦。
水面上,突然一片寂静:所有的野鸭,都潜到水中去了。
青铜应该立即冲出去,将网抛向空中。十拿九稳,会逮住几只野鸭。然而,青铜竟犹豫着。等再坚定起来时,那些野鸭已三三两两地钻出了水面。他懊悔不已。只好等待下一个机会了。
等又一个机会到来,已是两个钟头以后了。
这一回,只有一只野鸭还浮在水上,其余的都不见了。
青铜没有丝毫的手软,猛地冲出去,身子一个打旋,网像一朵硕大的花,在空中完全开放,然后刷地落进水中。
浮在水上的那一只,早已惊叫着飞到天上。
水中的野鸭或许听到了同伴的警报,纷纷从水中钻出。不知为什么,一只一只地都不在网中。它们出了水面,就拼命扇动翅膀升空。
青铜眼巴巴地看着它们飞走了。
网子还在水中,水上一片静悄悄的。
浮云在水中游走着。
青铜垂头丧气地走进水中去收他的网。就在这时,他看到网下在不住地冒着两行水泡。那水泡越来越大。大网好像被一股力量顶着,正往水面上浮起。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像是木榔头不住地敲打着胸膛。
水面泛起浪花,水下显然有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在挣扎。
青铜简直想一头朝那浪花处扑过去。
一会儿,青铜看到了一只野鸭:它的脑袋与翅膀都已被网子所缠绕,正在竭力地挣扎着。
他好像认识它:它就是那只公鸭。
公鸭的力量似乎还未消耗掉,它在见到天空时,居然猛烈地拍着翅膀,将网子带向了天空。
青铜一见,猛扑过去,将网子重又按回水中。他不敢收网,而将网压在腹部。他感觉到水中有什么东西挣扎。他心里很难过,他想哭。但他还是死死将网子压在了水中,直到觉得水中已经彻底安静了下来。
那些野鸭并未远走,而是盘旋于天空,不住地哀鸣着。
青铜将网子从水中收上来时,那只公鸭已经死了。这是一只十分漂亮的公鸭,脖子上有一圈亮毛,眼珠如一粒油亮的黑豆,嘴巴闪动着牛角般的光泽,羽毛丰满,那只黄金脚,干净鲜亮。
青铜望着它,心酸溜溜的。
天上的野鸭终于远去。
青铜激动地背着渔网,跑出了芦苇荡。
他从河边走过时,有几个人看到了他,问:“你网子里有个什么?”
青铜得意地将网张开,让人家看清了那是一只好大好肥的野鸭。他朝问他的人笑笑,然后,旋风一般跑回家中。
天已接近傍晚,家中空无一人。奶奶还在外面挖野菜,葵花还没有放学,爸爸和妈妈在田里干活还没有收工。青铜抓着那只沉甸甸的野鸭看了看,决定要给全家一个惊喜。他将鸭毛拔下,用一张荷叶包好(鸭毛可以卖钱),放在草垛底下,然后拿了刀、切板与一只瓦盆来到河边。他将野鸭开肠剖肚地收拾干净后,剁成块放入瓦盆。
他将瓦盆中的野鸭肉倒入一口锅中,放了半锅水,然后他在灶膛里点起火来。他要在全家人回家之前,煮出一锅鲜美的鸭汤来。
第一个回到家中的是葵花。
这些日子,大麦地的孩子,一个个都变得嗅觉灵敏。她还未进家门,就远远地闻到了一股让人嘴馋的气味。那气味分明是从她家的厨房里飘出来的。她抬头看了一眼烟囱——烟囱还在冒烟。她嗅了嗅鼻子,快速奔回家中。
那时,青铜还在烧火,脸被火烘得红通通的。
葵花跑进厨房:“哥,你烧什么好吃的?”说完,就去揭锅盖,一股白色*的热气,立即使她眼前变得一片模糊。过了好一会,她才看清锅。
锅里咕嘟咕嘟沸腾着,鲜气扑鼻。
青铜走过来,先盛了一碗汤给葵花:“喝吧喝吧,我打到了一只野鸭,肉还没烂呢,你
就先喝汤吧!”
“真的?”葵花的眼睛闪闪发亮。
“喝吧。”青铜用嘴吹了吹碗中的汤。
葵花端起碗,使劲用鼻子嗅了嗅,说:“我要等奶奶他们一起回来喝。”
“喝吧,有的是汤。”青铜劝道。
“我喝了?”
“喝吧!”
葵花小口尝了一口,一吐舌头:“呀呀呀,都快把我舌头鲜掉了!”她看了一眼青铜,也不顾那汤烫不烫,抱着碗,便一口接一口地喝起来。
青铜看着已经瘦了一圈的葵花,静静地站在她的面前。听着妹妹咕嘟咕嘟的喝汤声,他心里不住地说着:喝吧,喝吧,喝完了,哥哥再给你盛一碗!
不知是眼泪还是锅里的腾腾热气飘动,他有点看不清葵花了
第二天中午,嘎鱼父子俩突然出现在了青铜家门口。嘎鱼的爸爸冷着一张脸,嘎鱼的眼中则含着蔑视与挑衅的意思。
青铜的爸爸不清楚嘎鱼父子的来意,一边让他们到屋里去坐,一边问道:“有什么事吗?”
嘎鱼父子都不作答。嘎鱼抱着胳膊,扭着脖子,撅着嘴。
青铜的爸爸问嘎鱼:“我们家青铜跟你打架啦?”
嘎鱼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青铜的爸爸又对嘎鱼的爸爸说:“有什么事吗?”
嘎鱼的爸爸说:“有什么事,你们家人还不知道?”
嘎鱼看了一眼正在写字的青铜与葵花,跟着说:“有什么事,你们家人还不知道?”
青铜的爸爸搓了搓手:“有什么事,就说!我们真的不知道。”
嘎鱼的爸爸眼睛一眯:“真不知道?”
青铜的爸爸说:“真不知道。”
嘎鱼的爸爸把身子扭向外面,冷冷地问:“鸭子好吃吗?”
嘎鱼从爸爸的背后跳出来:“鸭子好吃吗?”说完了,看着青铜与葵花。
青铜的爸爸笑了:“噢,你们说的是那只野鸭?”
嘎鱼的爸爸讥讽地一撇嘴:“野鸭?”
青铜的爸爸说:“是只野鸭。”
嘎鱼的爸爸笑了,笑得很古怪。
嘎鱼见爸爸笑,也笑,笑得也很古怪。
青铜的爸爸问:“你们爷儿俩,这是什么意思?”
嘎鱼的爸爸说:“什么意思,你心里不清楚?”
嘎鱼一旁帮腔:“不清楚?”帮完腔,又斜着眼看着青铜和葵花。
青铜的爸爸有点恼火:“不清楚!”
嘎鱼的爸爸说:“那你儿子清楚!”
嘎鱼一指青铜:“你儿子清楚!”
青铜的爸爸走上前一步,用手指指着嘎鱼爸爸的鼻子:“你有什么话,就赶快给我说清楚,不然,你就”他指着门外“滚!”
青铜的奶奶、妈妈,也都走过来了。
嘎鱼的爸爸一面看着青铜的奶奶、妈妈,一面用手指不住地点着:“嗬,还来劲了!”
青铜的奶奶冷冷地问:“有什么事,就明说!”
嘎鱼的爸爸说:“我家丢了一只鸭!”
嘎鱼往空中一跳:“我家丢了一只鸭!”
嘎鱼的爸爸说:“一只公鸭!”
嘎鱼说:“一只公鸭!”
青铜的妈妈说:“你们家鸭丢了,碍我们家什么事?”
嘎鱼的爸爸说:“这话可说得好!没有你们家什么事,我们会来你们家吗?!”
青铜的爸爸,一把揪住了嘎鱼爸爸的衣领:“你今天要是不把话给我说清楚”他用手指点着嘎鱼爸爸的鼻子。
嘎鱼一见,立即跑到路上:“打架啦!打架啦!”
那时,村巷里正走着不少人,闻声,都跑了过来。
嘎鱼的爸爸见来了那么多人,一边挣扎着,一边对众人说:“我们家一只公鸭丢了!”
青铜的爸爸力气比嘎鱼的爸爸力气要大得多。他揪住嘎鱼的爸爸的衣领,将他往外拖:“你家鸭丢了,就找去!”
嘎鱼的爸爸赖着屁股不走,大声叫着:“是你们家人偷了!吃啦!”
青铜的爸爸对嘎鱼的爸爸说:“你再说一遍!”
嘎鱼的爸爸仗着有这么多人在场,谅青铜爸爸也不能把他怎么样,说:“有人都看见了,是你们家青铜用网子网的!”
青铜的妈妈急了,对众人说:“我们可没有偷他们家鸭!我们可没有偷他们家鸭!”她将青铜一把拉过来,问:“你偷他们家鸭了吗?”
青铜摇了摇头。
跟在青铜身后的葵花也摇了摇头。
青铜的妈妈说:“我们家青铜没有偷他们家鸭!”
嘎鱼突然钻了出来,将他从草垛底下搜来的那个荷叶包往地上一扔,荷叶张开了,露出一团鸭毛来。
在场人,一时鸦雀无声。
嘎鱼的爸爸叫着:“你们大伙瞧瞧,这是什么?他们家养鸭了吗?养鸭了吗?”
众人都不说话。
吹来一阵风,一些茸茸的鸭毛飞了起来,飞上了天空。
青铜的奶奶,将青铜领到众人面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告诉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青铜一头大汗,焦急地用手比划着。
众人没有一个能明白他的意思。
奶奶说:“他说,这是一只野鸭!”
青铜继续用手比划着。
奶奶说:“他说,他是在芦苇荡里捉到的。”她看着孙子的手势“是网子网到的他在芦苇荡里守了大半天,才网到的”
青铜钻出人群,将他网野鸭的那张网拿过来,捧在手中,送到人们的面前,让他们一个一个地看着。
人群里有个人说:“野鸭还是家鸭,那毛是分得出来的。”
于是,就有人蹲下来辨析地上的鸭毛。
众人就都不说话,等那几个辨析鸭毛的人下一个结论。
但那几个人对到底是野鸭毛还是家鸭毛,并不能区别清楚,只是说:“这是一只公鸭的鸭毛。”
嘎鱼叫道:“我们家丢的就是一只公鸭!”
嘎鱼的爸爸说:“有人看见青铜网里的鸭,就是一只公鸭!”
有人在人群背后小声嘀咕了一句:“网住一只野鸭,可不那么容易!”
嘎鱼的爸爸听见了这句话,跟着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网到了一只野鸭?再网一只我看看!”他竭力想从青铜的爸爸手里挣出“你们家人嘴馋了,就说一声。我可以送你们一只鸭,但不能”
青铜的奶奶是一个和善的老人,一辈子很少与乡亲们红过脸。听了嘎鱼爸爸的话,她一手拉着青铜,一手拉着葵花,走到嘎鱼爸爸面前:“你怎么说话呢?你也是有孩子的人了,当着孩子们的面,你说这样的话,害臊不害臊?”
嘎鱼的爸爸细脖子一梗,薄薄的胸脯一挺:“我害臊什么?我又没有偷人家的鸭!”
嘎鱼的爸爸的话还没有说完,青铜的爸爸一拳就打在了嘎鱼的爸爸的脸上,随即,青铜的爸爸手一松,嘎鱼的爸爸便向后倒去,最后重重地跌坐在了地上。
被青铜的爸爸一拳打得晕头晕脑的嘎鱼的爸爸,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往空中一跳,大声吼道:“偷人家鸭吃,还偷出理来了!”说着,就要往青铜的爸爸身上扑。
青铜的爸爸正要继续揍嘎鱼的爸爸呢,便迎着嘎鱼的爸爸冲了过去。众人一见,赶紧将他们隔开了:“别打架!别打架!”
一时间,青铜家门前一片闹哄哄的。
青铜的妈妈在青铜的后脑勺上打了一下:“就你嘴馋!”又拉了葵花一把“都死到屋里去!”
青铜不肯进屋。
青铜的妈妈硬将他推进了屋,然后将门关上了。
人群分开成两拨,分别劝说两家人。
有人搀扶着颤抖着的青铜的奶奶:“您这么大年纪了,可别上火!你们一家人是什么样的人,大麦地没有一个人心里不清楚。嘎鱼他老子,是什么德性*,我们也都知道,别与他一般计较。”
有人在劝青铜的妈妈:“算了算了。”
青铜的妈妈撩起衣角擦着眼泪:“不作兴这样糟踏人。我们是穷,可我们不会去偷鸡摸狗的”
几个妇女对青铜的妈妈说:“都知道,都知道。”
有人在劝青铜的爸爸:“别生气,别生气。”
嘎鱼父子俩也被人拉走了。他们在劝说着嘎鱼的爸爸:“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别太计较了。再说了,你家有那么一大群鸭,也不在乎一只鸭。”
嘎鱼的爸爸说:“我可以送他们一只鸭、十只鸭,但不能偷!”
“可别再说偷了。你看见啦?你有证据吗?”
嘎鱼的爸爸说:“你们也不是没有看见那一堆鸭毛!你们说,像不像是一只公鸭的毛?”
有人见过嘎鱼家的那只公鸭,心里说:“还真有点儿像。”但没有说出口。
忽然来了一阵大风,将青铜家门前的那堆鸭毛全都吹到了空中。那羽毛很轻,被一股气流托着,飘得高高的,到处飞扬着。
嘎鱼的爸爸看见这满天空飘着的羽毛,跺着脚,朝青铜家方向吼叫着:“就是我们家那
只公鸭身上的毛!”
人群散去之后,青铜一家人,谁也不说话。
爸爸不时将眼珠转到眼角上,恶狠狠地瞪青铜一眼。
青铜没有丝毫的过错,可在爸爸的这种目光之下,却觉得自己好像真做错了什么。他小心翼翼,生怕惹怒了爸爸。葵花也不敢看爸爸的脸色*,青铜走到哪儿,她跟着走到哪儿。有时,她偷偷地看一眼爸爸,而当爸爸也看她时,她会顿时一阵哆嗦,赶紧将目光转向别处,或是赶紧藏到奶奶或妈妈的背后。
爸爸的脸,像阴*沉沉的天。这天,现在没有任何响动,但却分明在憋着一场狂风暴雨。此时的安静,使青铜有点儿不知所措了。他像一只闻到风雨气息的鸟,茫然地寻觅着一棵可以躲避的大树。也许,这大树就是奶奶和妈妈。然而,那狂风暴雨要是真的来了,这大树也未必能护得住他。
葵花比青铜还要紧张。如果说哥哥有什么过错的话,一切也都是因为她。她想对青铜说:“哥,你走吧,去外面躲起来吧!”
青铜呆呆的。
爸爸的眼前,总是大麦地人半信半疑的目光。这个家,无论是谁,从没偷摸过人家的东西,哪怕是顺手摘过人家一根黄瓜。在大麦地,没有哪一家再比他家那样在乎名声了。爸爸从人家的柿子树下走过,正巧有一个柿子掉下来,他低头将它捡到手中,然后将它放到这棵柿子树主人家的院墙的墙头,朝院子里喊道:“你家柿子树上,有一个柿子落下来了,我给你们放在了院墙的墙头上了。”屋里有人说:“哎,你就捡了去吃吧!”爸爸笑笑说:“不了,改天到你们家再吃,多吃几个。”
这一切,是奶奶教给爸爸的。
而现在,嘎鱼家竟一口咬定他们家偷了他家一只鸭!还招来全村人围观,事情弄得不明不白的。
他必须要搞清楚:这只鸭到底是野鸭还是家鸭。
天将晚时,青铜走出了家门。他是发现奶奶、妈妈和葵花不在家时,才走出家门的。他以为她们在门前的菜园里收菜,而其实她们在屋后收拾一堆柴火。
爸爸不声不响地跟了出去,见地上有根棍子,顺手操起,然后将它放到身后。
青铜似乎感觉到了爸爸跟在他身后。他不知道是停下,还是快点儿往前跑。他后悔自己从家里走出来了。
爸爸抓着棍子,明显地加快了步伐。
青铜想拼命奔跑,但他却放弃了。他没有力气奔跑,也不想奔跑,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气急败坏的爸爸。
爸爸走近,挥起一根棍子,青铜扑通就被打跪在了地上。
“说,这只鸭到底是野鸭,还是嘎鱼家的家鸭!”爸爸用棍子敲打着地面,溅起一蓬蓬灰尘。
青铜没有回答父亲,不一会儿,瘦巴巴的脸上,滚下两行泪珠。
“说!是野鸭还是家鸭!”爸爸在青铜的屁股上,又给了一棍子。
青铜往前一扑,趴在了地上。
帮着干活的葵花,心里不放心哥哥,就跑了回来。见爸爸和哥哥都不在家中,慌忙跑出家门,并大声叫着:“哥哥!哥哥!”
奶奶和妈妈闻声,全都跑了回来。
葵花看到了爸爸和趴在地上的哥哥,拼命跑了过来。她抱着哥哥的脑袋,用力将他扶起,眼泪汪汪地望着爸爸:“爸爸爸爸”
爸爸说:“你一边去!再不,连你一起打!”
葵花却紧紧地搂着哥哥。
奶奶和妈妈赶到了。
奶奶颤颤抖抖地冲着爸爸:“来!往我身上打!往我身上打!你打呀!你怎么不打呀?!你打死我吧!我老了,我早活腻了!”
葵花哇哇地哭着。
奶奶蹲下来,不住地用她那双干枯僵硬的手,擦着青铜脸上的泪水、浮灰与草屑:“奶奶知道,这是只野鸭!”她望着爸爸“这孩子长这么大,就没有撒过一次谎!你打他,你还打他”
青铜在奶奶的怀里不住地哆嗦着
第二天一早,青铜就坐到了大河边上。
一醒来,他就想朝大河边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往大河边跑,但心里就是想去大河边。心里想着,双腿就不由自主地朝大河边走去。
夏天的太阳,将硫磺一般的光芒,照在大河上。
大河两岸的庄稼还在成长、成熟,但也在煎熬着人们:它们何时才能成为饥饿的人们的粮食?
青铜似乎已经习惯饥饿了。他坐在河边上,随手掐几根嫩草,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草是苦涩的,却又有点儿甘甜。
几只花喜鹊,从河的这边飞向河的那边,又从河的那边飞向河的这边,最后飞到河那边的干校去了。
青铜看到了干校的红瓦屋顶。那些房子,快要被疯狂生长着的芦苇淹没了。
河边的芦苇叶上,有一只纺纱娘在颤翅鸣叫。它的叫声显得孤独而单纯,使喧闹的夏季变得有点儿清静。
青铜就那样盘腿坐着,两眼望着河面,好像在等待什么从水面上出现一般。
有人看到了他,看两眼也就走了。大麦地人始终也不能搞清楚,这个叫青铜的哑巴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他与大麦地其他的孩子相比,总有点儿不一样。可他们又说不清楚究竟是哪儿不一样。
大麦地人总会不时地停住看着他,但也不久看——看一阵也就走开了。走开后,心里还会想着他,但也就是想一会儿,没走几步,就将他忘了。
青铜一直坐到中午。葵花喊他回去,他也不回去。葵花只好回家报告大人。妈妈就将两个黑乎乎的菜团子放在碗里,让葵花给他端去。他吃完菜团子,转身走向芦苇丛,哗哗撒了一泡尿,又回到原来坐的地方。
葵花要上学,她不能陪着青铜。
当大麦地还在昏昏沉沉地午睡时,大河的东头,好像游来了一只鸭子。
青铜早就看到了一个移动的黑点。他坐在这里这么久,好像就是在等待这个黑点似的。他没有一点儿激动,甚至没有一点儿好奇。
确实是一只鸭子。
这只鸭子一直向大麦地方向游来。一路上,它偶尔会停下来,在水中寻觅一点食物。但心里在惦记着赶路,吃几口,就又赶紧游动。
游近了。一只公鸭,一只漂亮的公鸭。
青铜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它。
它似乎看到了青铜的目光,游动变得有点儿犹疑。
青铜已经认出了,它就是嘎鱼家丢失的那只公鸭。但他不知道,这家伙究竟去了哪儿,怎么独自一个游在河上。
这是一只不要脸的公鸭。
那天傍晚,嘎鱼赶着他家的鸭群回来时,遭遇到另一支鸭群。嘎鱼没有在意,因为,即使两支鸭群混游在一起,过不一会儿,也一定会是各归各的队伍的,根本用不着担心这支鸭群中的鸭被那一支鸭群挟裹走几只,或是那一支鸭群的鸭被这支鸭群挟裹走几只。
两支鸭群朝着不同的方向,不一会儿就混为一片,只见一些脑袋朝东,一些脑袋朝西,但不一会儿,又慢慢地合成了两支队伍。那些鸭,有一种相遇同类的兴奋,游归自己的队伍之后很长一阵时间,还处在兴奋之中。
当时天色*晦暗,嘎鱼没有发现他家的那只公鸭已不在他家的鸭群里。
这只公鸭,看上了人家鸭群里的一只母鸭,随了人家那支鸭群走了。那支鸭群的主人也没有发现这只公鸭。
嘎鱼家的公鸭混在人家的鸭群中过了一夜,第二天,又在人家的鸭群里逍遥了一个白天,并且又在人家的鸭栏里住了一个夜晚。那鸭群大,主人还是没有发现。但鸭群中另外几只公鸭早就发现了。它们在多次警告嘎鱼家的公鸭立即走开,而见它依然厚皮赖脸地纠缠着它们的母鸭时,终于忍无可忍地围上来,用它们的扁嘴将它撵出了鸭群。
昏了头的嘎鱼家的公鸭,这才想起自己的鸭群,朝大麦地游来。
公鸭已经越来越近了。青铜站了起来,这时,他发现,这只公鸭身上的羽毛颜色*,太像那只野公鸭身上的羽毛了。
公鸭在游过青铜所在的位置时,速度很快。
青铜在岸上跟着它。
当公鸭快游到大麦地村前时,青铜扑通跳进河里。
公鸭扑着翅膀向前逃窜,嘎嘎叫着。
青铜没有立即露出水面,而是扎了一个猛子。他露出水面时,离公鸭只有一丈远。他向公鸭直游过去,公鸭就扑着翅膀逃跑。这样的追逐,在河面上进行了很长时间。青铜没有力气,几次要沉入水中。但还是从下沉中挣扎出水面,继续朝公鸭追去。
大麦地村的一群孩子看见了,就在岸上观望着。
青铜再一次沉入水中,他睁大眼睛朝天空看着,看到的却是水中的太阳——太阳在水中似乎溶化了,水成了金水。他不由自主地下沉着,不久,双脚碰到了水草。他感觉到水草在缠绕着他的双脚,大吃一惊,奋力蹬动双腿,又向上浮起。他又看到了溶化于水中的太阳。他仰着面孔,朝着太阳,再向上浮了一会儿,他看到了一对正在划动着的金黄色*的鸭蹼。他掌握好身体之后,一伸手,居然将两条鸭腿同时抓在了手中。
公鸭拼命扇动翅膀。
青铜浮出水面,抓着公鸭游到岸边。他除了勉强抓住公鸭外,就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了。他抓着公鸭,在河滩上躺下了。那只公鸭也已经没有力气,不再挣扎,只是大张着嘴在喘气。
有个放羊的孩子路过学校,见到葵花,告诉她:“你哥抓住了嘎鱼家那只公鸭。”
葵花一听,忘记了还要上课,转身就往村里跑。
青铜觉得身上有了力气后,就抱了那只公鸭,走进了一条村巷,他从巷子的这一头,走到巷子的那一头,慢慢地走,也不看人。
公鸭显得很配合,乖乖地由青铜抱着。
人们已经从午睡中醒来,正往外走,许多人看到了抱着公鸭的青铜。
走了一条村巷,再走一条村巷。
天气非常炎热,狗在树阴*下吐着长舌,喘着气。
青铜抱着那么重一只鸭,身体又很虚弱,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
葵花来了。她明白哥哥要干什么:他要告诉大麦地的每一个人,他没有偷嘎鱼家的鸭!她像尾巴一般,跟在了青铜的身后。
青铜抱着嘎鱼家的公鸭,默默地走着。人们看到了,就都站住。村巷里,就只有青铜兄妹俩的足音。这足音,敲打着大麦地人的心。
一个老奶奶端上一瓢清凉的水,将青铜拦下了:“孩子,我们知道啦,你没有偷嘎鱼家的鸭。乖孩子,听奶奶的话,别再走了。”她要青铜喝口水。青铜不肯喝,抱着公鸭继续走。老奶奶就把一瓢水交给了葵花。葵花感激地望着老奶奶,接过水瓢,捧在手中,跟在青铜的身后。清水在水瓢里晃动,天空与房屋也在水中晃动。
走完了大麦地的所有的村巷之后,青铜低下头,将脸埋进葵花手中的水瓢,一口气将瓢中的水全部喝尽了。
有许多人围了过来。
青铜抱着公鸭,走到河边,将公鸭轻轻向空中一扔,公鸭扑了一阵翅膀,落进了大河
有消息传来,粮船被上游的几个村庄哄抢一空。
这个消息,给翘首期盼的大麦地人一个沉重的打击。
大麦地就快要坚持不住了。已经有几个人饿倒了。
人们不再去大河边眺望粮船了。大麦地开始显得有点儿死气沉沉。
大麦地人走路,腰有点儿弯了,一个个懒得说话,即使说话,也是蚊子哼哼一般。大麦地不唱歌了,不演戏了,不再聚拢在一起听说书了,不嬉闹,甚至不打架了。许多人开始没完没了地睡觉,仿佛要一口气睡上百年、千年。
大麦地的狗都瘪着肚皮,在村巷里走动时,东摇西晃。
村长紧张了,勒紧裤带。在村巷里,大声吼叫着:“起来!起来!”
他把大麦地的男女老少都哄到村前的那块空地上,让他们排好队,让小学校的一个女教师带领大家唱歌。唱的都是些雄壮有力的歌。村长的嗓音很难听,但他却带头唱,唱得比谁都响。有时,他会停下来,察看那些村民,见唱得不卖力的,他会骂一句很难听的脏话,让那个人提起神来唱歌。他叫喊着:“熊样!把腰杆挺直了!挺直了!挺成一棵树!”
于是,高高矮矮的大麦地人,都挺成了一棵一棵的树。
村长看着眼前的这片森林,心里一酸,眼中就有了眼泪:“再坚持一些日子,稻子就可以开镰了!”
饥饿的大麦地人,在炎炎的赤日之下,扯开喉咙吼唱着。
村长说:“这才是大麦地!”
大麦地被水淹过,被火烧过,被瘟疫入侵过,被土匪、日本鬼子血洗过,大麦地一次又一次地遭到浩劫,但大麦地还是在苍茫的芦荡中存在了下来,子子孙孙,繁衍不断,大麦地竟成了一大村子。早晨,各家炊烟飘到一起,好像天上的云海。
这一天,青铜的奶奶不见了,一家人到处找,也没有找到。
傍晚,她却出现在村前的土路上。
好像行走极其缓慢,走一步,都要歇上好一阵。
她佝偻着身体,肩上扛着一小袋米。
青铜全家人都迎了上去。
她把米袋子交给了青铜的爸爸,对青铜的妈妈说:“晚上,给孩子们烧顿饭吃。”
全家人都看到,奶奶手上的那枚黄灿灿的金戒指没有了。
一家人什么也没有问。
青铜和葵花在奶奶一左一右,搀扶着她。
夕阳西下,慈和的阳光,照红了田野与河流
一天深夜,一只很大的粮船终于停靠在了大麦地村的大河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