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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到她的眼睛是干涸的。手指冰凉。

    她的头发上都是残缺的花瓣。散发着凄清的芳香。

    他的眼泪无声地渗入她漆黑的发丝。

    跟我回枫溪去好吗?安。

    她轻轻地摇头。

    我已经没有回头的路。林。我走得太远。回不去。

    一个星期后,她去了海南。

    他的痛苦没有任何声音。

    也许她并不爱他。他想。

    失眠的深夜,他独自走到宿舍门外,看楼下的那棵樱花树。粉白的花瓣在夜色中随风飘落。那个白棉布裙的女孩不再出现。他心中的每一条裂缝,疼痛出血的,只能以往事来填补。他伸出手,感觉风从他的手指间无声地掠过。

    毕业留校后,他带清回枫溪看望父母。

    清黄昏的时候,在墓地发现他坐在那里。紫色的小野花在风中摇摆,暮色弥漫的田野,他看着鸟群寂静地飞过。

    她说,回去吃饭了,林。我们明天一早还要赶回去。

    林站了起来。他的手上沾满泥土。你喜欢这里吗,清。他问她。

    清摇头。为何要喜欢这里?我觉得很不安。

    他笑笑。

    沉寂的心原来会丧失语言。他不再说话。

    再见到安的时候,他在大学已教了三年的书。和清订了婚。

    那天是在街上,清在店里试一件旗袍。他站在门口观望着熙攘的人群。已经是深秋的时分,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飘落大片的黄叶。

    他隐约看见对面树下站着一个穿白衣的女孩。一些清甜的笑声在他心底响起。他穿过人群向她走去。看到她阳光下微笑着仰起的脸,恍若隔世。

    林,好吗。她的长发剪掉了,一头乱乱的碎发,穿一件宽宽大大的棉布衬衣,肥大的布裤子。明亮的眼睛水光潋滟。

    他点点头。清的声音在街对面响起来,她穿了一条鲜红的缎子旗袍,找不到他。

    我该过去了。他说。

    好。她还是笑着。

    他转过身的时候,听见自己心底所有被时间填满的裂缝,一条条撑开。他的穿旗袍的未婚妻就在前面。他告诉自己不要回过头去。

    再也不要回过头去。

    生活已经平静如水。还是要日复一日地继续。

    可是他听到身后她轻轻的呼唤。林。她叫他的名字。

    这是深藏在他心底的声音。

    他几乎是仓皇失措地回过头去,寻找那个纯白的影子。

    他不想知道她这三年的经历。他只知道她又回到了他的身边。孤单的,憔悴失色,没有了长发。也许是一段残酷的情节。他象一只驼鸟一样,把自己的怀疑和阴郁隐藏起来。

    离开清的过程是艰难的。为次他放弃了大学里的工作和一贯良好的声誉。

    他们搬到公寓里,他找到一份外企的工作,只想赚到更多的钱。

    一天忙碌繁重的工作之后,唯一的安慰是在回家的途中,想起待在家里的安。

    她买了一台旧缝纫机,把所有的窗帘,桌布,床单,椅垫换成暖调的格子棉布。在阳台上放满了花花草草的盆栽,甚至种了丝瓜和葡萄。餐桌上放着一大罐清水养着的百合。每天把他要穿的衬衣和西服熨得平平整整放在床边。

    深夜他在电脑前写e-mail给客户,她给他煮热咖啡。然后爬到他的背上去,揉乱他的头发,象一只小猫一样的撒娇。有时候靠在他腿边静静地看书。等到他做完事情,常常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他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可以持续多久。他知道她可以做一个完美的妻子,但这种平淡安宁的气氛下,她不羁流离的灵魂不可能停息。他了解她的美丽只能依赖于她的放纵和自由。

    也许他有时候期望她能对他诉说。她似乎藏起了她所有的伤口和往事。

    就象她十岁时和他去爬山,常常一声不吭地跟在他的后面。从不向他求助。

    他忽然发现自己在恐惧着,她灵魂深处的暗涌再次象潮水一样,把他仓惶地淹没。

    她对他说,林,我想出去找份工作。

    我的收入维持我们的生活应该没有问题了。

    我只想找份事做。她跪在地上擦木地板。我还是一样的会做家务。只想有空的时候出去做事。

    他沉默着。听见她抹布上的水滴一点一点地打在地板上。

    他说你能做甚么。

    她的脸色变得苍白。

    你所有的牺牲不断地提醒我,我是有负于你的。

    可是我并不这样认为。我也不需要提醒。

    你要我坦白和解释甚么?我不想说。我的过去与他人无关。

    他阴郁地看着她。她尖锐的语言。她甚至不愿意让他做一只鸵鸟。任何时候,她都可以为所欲为。而他除了等待和隐痛,无能为力。

    他走过去,一把拉住她的头发,把她拖进卫生间。淋浴花洒冰冷的水激烈地喷射下来,他把她推到里面去。愤怒和绝望让他浑身颤栗。

    她倔强地挣扎着,但一声不吭。她的头碰到了墙,血滴在浴缸外面雪白的瓷砖上。他强硬地制服住她。所有少年往事中的自卑和无望。那个站在衣衫褴褛的乡下孩子中间的城里来的女孩。一尘不染的纯白布裙。尘土飞扬的盘山公路。而他只能远远的看着她离开。在灿烂的阳光下泪流满面。

    即使他现在努力跻身于这个城市,想为她做得更好,她都始终是那个不需要他照顾的,桀骜不驯的女孩。

    告诉我,你会感到痛吗。告诉我,你有没有感觉到过痛。他把她的头拉得仰起来。激烈的水流下,她只能闭上眼睛,她已经无法呼吸。

    她哭了。在恐惧和疼痛中,她尖叫起来。你一直都不愿意碰我。你要我跪在你面前忏悔。让我告诉你我在海南如何生活。我就是靠在酒吧唱歌,跳艳舞谋生。我就是无耻下流。

    他狠狠地打了她的耳光。

    她的脸上都是血。

    她奋力地挣开他,向门外跑去。

    他找不到她。

    整整一个晚上,他在路上茫然而焦灼地奔走。她好象一颗水滴,消失无踪。

    他打了她。他想。他只是对自己无能为力。

    终于觉得自己好象要躺倒在马路上,走进一家小酒吧里,把自己灌得烂醉。

    凌晨两点的时候,酒吧老板对他说,先生,要不要我替你叫车回去。

    他似乎有些清醒过来。他说,我自己可以回去。

    付帐的时候,他问老板,如果你十岁的时候爱上一个女孩,想想看,等到你快三十岁的时候,你是否还会继续地爱她。

    没想过。老板对他笑笑。爱一个女人,最好只爱她一个晚上。

    可是我会。他说。

    我会一直爱到自己的心溃烂掉,不再痛了,心也没了。

    那个凌晨,他又开始做梦。

    还是她十岁的时候,深夜背着她送她回家。她的奶奶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枫溪的碎石子小路是湿漉漉的。她的辫子散了,柔软的发丝水一样的流泻下来,轻轻地打在他的脸上。还有她熟睡中的小脸,贴在他的脖子左侧。那一小块温暖清香的肌肤。

    他背着她在昏暗的烛光中向前走。那一条似乎走不尽的夜路。他只能不断地走下去。疲惫的,快乐的。

    他在黑暗中轻轻的笑。

    泪水却是冰凉的。

    然后在暗淡的曙光中,他感觉到她回来了。

    她无声地伏在他的枕边,苍白而疲惫。林,我回来了。她低低地说,我走了一夜,无处可去。

    他伸出手去抚摸她额头上的伤口。他说,对不起。安。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语言是苍白的。深刻的纠缠和伤害已无法用任何语言和解。

    那是他第一次要她。她花瓣一样柔软脆弱的身体。

    在激烈而绝望的爱欲中,他的眼泪无声地滴落在她的脸上。

    我一直想要一个孩子。安。一个象你一样的女孩。在你离开我的时候,让她陪着我。

    他再次地要她。他无助地想触及她身体里面隐藏的灵魂。

    她突然哭了。她说,你不该离开清的。林。我只会让你痛苦。

    是,我知道她适合我。但是在遇到她之前,我已经不自由了。

    我可以让你自由。林。

    那大概是我死去的那天。他亲吻她的泪水。

    我已经不想和命运对抗了。

    你是我这一生要背负的罪。安。我永远都得不到救赎。

    他太累了。昏昏沉沉的睡去。

    但是很快又惊醒。他突然有预感,她会离开他。

    安。他叫她的名字,寻找她的手。

    我在。林。我在这里。她马上抓住他的手。

    要乖乖地睡觉啊,林。她俯下头看着他。

    她的脸就象小时候一样,安静而天真。

    他说,你真的不会走了吗。

    她对他微笑着点头。轻轻地把手盖在他的眼睛上。

    她的眼睛漆黑明亮。那时他闭上眼睛前看到的最后的一刻。

    他一直到中午才醒过来。

    房间里是寂静的。中午明亮的阳光从阳台洒进来。刚擦过的木地板是湿的。晒衣架上晾着他的洗过的衬衣。餐桌上的热咖啡散发出清香。一大瓶的百合花上面还有洒过的水滴。

    一切和每一天的开始一样。

    但是她不在了。

    他有时一个人坐在卫生间的地板上抽烟。一直坐到天亮。

    清来看他。他已经在家里关了很久。地板上到处是烟头和简易食品的包装纸。

    林。请不要这样。清轻轻的抚摸他的脸。

    她始终是要走的。她只是想到你身边来休息一下。你留不住她。

    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浴缸外面的一块瓷砖,那上面还有她留下的黯淡的血迹。

    他说,不是的。

    她的眼泪。她的疼痛。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她向他企求过自尊和诺言。

    但是他摧毁了她。

    你知道吗,清。我在打她之前,一直不愿意碰她。那时她已尽力想做得最好。

    她想把她以前的生活忘记。可是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嫁给我,安,请做我的妻子。

    她是一个没有任何安全感的人。但是我知道她无声的希望过了。

    我已经让她的希望破碎。我们都无法原谅和忘记。

    他含着泪,羞愧地看着清。他不想让她看见他的眼泪。

    清,也许你是对的。我们只有和自己同一个世界的人在一起才会安全。

    可是我们都是没有选择的。

    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我只能等着她再次出现。

    那个晚上,他又看见她。

    她还是坐在墓地的台阶上,白棉布裙,漆黑的长发上插满野花。但是很多蝴蝶停在她的身上,她的脸是笑着的。

    林,我和我的蝴蝶在这里住。她说。

    天又开始下雨了。冰凉的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她的头发是潮湿的。

    等着我,安。答应我这次要等到我为止。

    好。她轻轻地点头。

    他心中的温暖和慰藉一如少年时的心情。

    知道她会在那里。不会再离去。

    这是他们最后的约期。他突然不再感到恐惧。

    一周后,他接到一份寄自贵州的邮件。里面是他在她十六岁时送她的银镯子。

    即使她一再地离他而去,那个镯子始终都在她的身边。

    偏僻农村的小学校长写信给他,告诉他她在那里教了一年的书,死于难产。

    希望他能把她的小女孩带走。这是唯一的遗言。

    他看着那个日期。

    原来就是他梦见她的那个晚上。

    她真的是来与他告别和相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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