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有灼热明亮的阳光。在太阳下站久了,皮肤会变成烧红薯的颜色。这样的日子里,她躲藏在屋子里,寸步不离。读书,看碟,吃零食,走到窗前去看外面的风景,形形色色。偶尔也到厨房去做一两道菜。
流水一般的日子。
在镜子前,会换不同的衣服,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很是自恋。
这个早晨,独自苏醒。太阳很大,望了一眼天空,湛蓝无云,并且高远。注定一个烈日灼灼的日子。又是一个蜷缩在屋内的日子。她想。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出现在镜子前,她觉得身体里仿佛被钉进了一根钉子,不安,疼痛。看镜子里的自己,疲惫,苍老,些微懒散,不堪一击的虚脱,不够坚强的表情。
于是,四处游荡,客厅,厨房,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听哗啦哗啦的水声。拧开电视,依旧不能聚精会神。此刻,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如此的空虚、无聊。
是的,无聊。以及深深的无可摆脱的厌倦。
那个已经歇顶的男人好久没有来了。上次他来,爆发了八级地震一样的战争,他打了她耳光,将她按倒在床上,拽住她的头发,反复质问。她并不反抗,只是沉默。认定沉默即是一种抗争。——他在卫生间里发现了陌生男人的袜子。于是,那次他来,除了打架,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做成,甚至连交流都没有。她像是成了一个哑巴。他走的时候,狼狈不堪。这,她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来的。本来以为他会很快回来,像以往一样,对她赔礼道歉。可是这一次或许真的和以前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事实上,真的不一样。
她说不清楚内心的所需。是一个如此盲目的女人。即使在她动作优雅地品尝美食的时候,她依旧在苦苦思索,自己到底需要什么。如此执著的求索,换来的,依旧是一场空。
所以,只有靠各种精致的食物与华丽的服饰来刺激,来弥补自己内心的空虚,打发无聊的时光。即使是清醒地意识到,依旧无法抵抗。如同现在,她再一次走到镜子前,拉开衣柜,手从一件件衣服上摸过去,一顿,心一收一缩的瞬间,她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了,包括那微微的吃惊,都被时光暂时凝固起来。她的目光停滞在那件t恤上。它团皱成一团,被随意地塞在角落里,仿佛不能见人,她的脸泛起了红晕。
最终,她挑拣了那件红色的t恤套在了身上。一改往日的装扮,这是很随意邋遢甚至中性化的服饰,对她这样一个女人来说,也许并不适合。但她还是穿在了身上。在镜子前照来照去,脸上的红色成为两片桃花。她寻找到一把遮阳伞,向外走去。——也许到外面走走是好事,否则,她会发霉,最终烂掉。
遇见杜若明完全是一个偶然。
他站在202路公交车的站点,穿一条杂色竖条的紧身裤,以及一件黑色的衬衫,衣着笔挺地站在那儿,他还是他,即使隔了一条马路,她依旧目光狠毒地看到了他的一切,包括左耳上戴的饰物。他还撑着一把伞,伞下站立着两个人。另外的是一个女孩。
杜若明曾是她的中学同学。
回忆对她来说,有点艰难。每次回忆以前的事,她都有恍若前生的错觉,或者思绪混乱,常常将张三的事安到李四的身上,那许多在其他的同学看起来刻骨铭心的旧事对她来说,真的是旧事了,旧的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光泽,模糊成一片。以至于她常常觉得那些事那些人根本不存在,不过是杜撰出来的。朋友们常常骂她是臭记性。她就笑笑,并不反驳。其实内心里,她是反驳的,她记得一个男孩,笑起来,能让四周一亮的男孩。他最帅气的动作就是站在远远的地方,仰起头,嘴角上扬,那样一个微笑,曾让她迷得不得了。那时,她觉得,这样的笑容甚至可以点亮漫漫的黑夜。
后来,她渐渐疏离了以前所有的朋友,甚至刻意地去避免和他们见面。也极力制止自己再去想以前的事。一直离群索居。也常感到内心的流离失所。她想她会忘记以前的一切,包括他,他的微笑,他的好。
一直是暗自的爱恋。空旷。盛大。从无对手。
十七岁。在课堂上。叫杜若明的男生是老师新安排给她的同桌。以前读初中的时候,一直是女生来做同桌的。现在忽然换成了一个又瘦又高的男生,她有点手足无措。她想,以后上课的时候,若想说点悄悄话,都没的人可以说了,于是不免有点丧气。是个粗心的男生吧。他只会专注他自己的事。她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观察他。其实,他也是很好看的一个人。怎么说,不是出类拔萃的那种帅气好看,是要在很近很近的距离,一点一点去靠近的帅气,有点冷峻,可也是一个阳光男孩。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去表达了。他很不安分,下课时,必定是第一个抱着球冲出教室的那一个,即便是撞翻了她的桌子,将她桌上的东西刮落在地,他也不会喊声“sorry”而是径直冲出去。为此,她曾有一阵小小的抱怨。上课的时候,他满头大汗地坐在她身边,为了驱赶炎热,不停地晃来晃去。甚至,他会在听老师讲课的时候,把一只大大的穿四十码鞋子的脚踩在她的脚上。这真的很过分。因为是在上课,她又不能很大声地叫他拿开,只是小声地提醒着:“喂,你踩到我了。”而他却视而不见,全神贯注地盯着黑板,看着数学老师在黑板上把一条线段画来画去,最后怎么怎么推理证明,得出一个什么样的结论。数学老师是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解开一道题目之后,都会非常高兴,把粉笔往讲台上一扔,拍打着双手说“又over一个”那时,全班同学都会笑,他也不例外,只是他还有一个附加动作。于是,她尖声叫了起来。那声音尖锐得如同一枚绣花针,刺进教室里每一个人的脑神经,连讲台上的老师都给吓了一跳,捏在手里的粉笔掉在了地上,怔怔地看着座位里一脸难过的她。
“你叫什么?这是在上课!”
“老师!我”
“你怎么?”
“我我哦,没什么。”
似乎是讲台上的老师为自己刚刚充满火药味道的追问而感到不安,他转而用了一种平缓到有点温柔的语气与她讲话。
“我还以为得了臆想症了呢。想到有人会在你后面袭击你。”之后,话题出现了转移,他开始滔滔不绝地向学生兜售他大学期间的传奇逸事,说一个女生患上了臆想症,如何如何幻想一个男生喜欢上她,再怎么怎么纠葛着不放,最终无法得到,最后跳楼自杀。不过她一点都不害怕,她很是轻松,甚至有点高兴。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什么臆想症,她听老师讲话的同时,也不免分神,去注意一下坐在自己旁边的男生,她发现他的脸,居然红了!
他居然脸红了!
他下课时候,主动找她道歉。他说:“对不起,我一激动,就爱跺脚!所以,一不小心就踩到了你,真的很对不起。”
本来她是一个拘谨的女孩。可那一天,她不知怎么了,就伸过手去,拍了拍他的肩,用一种嘻嘻哈哈的口气说话,仿佛他们是认识了八辈子的老朋友。
“你不够意思啊,上课时都不肯站起来给我鸣冤枉。”
“我胆子小。”他抓着头发,似乎要在那取下点什么奉献给她。
“是你胆子小,还是你不好意思啊?”她追问。
他说:“都有吧。”
从那以后,他们之间开始有了交往。但是说好了,只是做朋友。后来,即使他们躲藏在教学楼后面的阴影里学会了接吻,他还是一本正经地对她说,我们是最铁最铁的朋友。
转眼又是一年。
他一直是一个活泼健康的阳光男孩的形象。
他曾去过她家。在她家的沙发上放肆地打闹。给她讲好听的故事,在她的耳边唱情歌。他们也一起上学,回家。但是,他从来不邀请她去他家,就是每次上学,都是他早早在离她家不远的地方等着,然后会合,一起去学校。放学依旧是把她先送回家。然后他独自回家。关于他的家,仿佛一个秘密。曾经提起要去他家的事,他很严厉地回绝了,说是家里很穷,不希望她去看。她不高兴,辩解道:“我也不是守财奴,我管你家有钱没钱做啥。”他就说是家里不希望自己带女孩子回家。她也就没什么可以说的了。
但仍不甘心。
在他送她回家之后,偷偷跟踪。终于摸清了他家的住处。是在富人区。他说的话是骗人的。她想,哼!一定要给他来一个措手不及,给他点小惩罚。
周日。早早起来,宛若新嫁娘,打扮了一个早上,连在阳台上给花浇水的爸爸都起了疑心,调侃着说:“女儿这是干什么呀,要去见男朋友啊?”她说:“你再胡说,我就不理你了。”之后,吧嗒吧嗒地跑下楼去。
按门铃。
门被迅速打开。弹出来一个光着上身的男孩。是杜若明吗?她大吃一惊。头发乱得像野草,眼睛红得厉害,眼睛里到处布满血丝,像是一夜未睡,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连下巴上的胡子都猖獗起来。从没见过杜若明狼狈样的她,忍不住喊起来:“怎么了,你?在装沧桑?”
他“砰”的一声将门关上。她呆呆地站在门前。搞不清楚为什么。不一会儿,门又打开。他胡乱地套上了一件衣服,头也不回地往楼下冲去,依旧吧嗒吧嗒的声音。她也吧嗒吧嗒地跟了下去。
他飞快地找到了自己的单车,一句话不说跨上去,向远处骑去。她努力地跟在他身后,心里隐隐意识到一点东西。看着前面的他弓下背去,风灌进去,衣服被鼓起来,臃肿得吓人。她有点难过。就这样,一路尾随着,他们来到了医院。
然后,见到了他的母亲。
医生说,病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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