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奖状上的评语后,他们不再把我当成知心人了,因为经历不同,他们是历尽艰险才得到勋章的。诚然,我负了伤,可大伙儿明白,战时负伤只是偶然不幸而已。不过,我从未感到受奖有愧。有时,在黄昏时分,喝得醉醺醺以后,我会想象自己也经历过伙伴们为得到勋章而干的一切。可是,在秋风飒飒的夜晚,路边店门都关上了,一个人在空荡荡的街上踽踽而行,尽量挨着街灯走,这时便感到自己决不可能冒过那种险,我是多么怕死啊!时常,夜间独自躺在床上,想到死就害怕,担心重返前线后的光景如何。
然而,佩勋章的三个却象三只勇猛的猎鹰。虽然从未打过猎的人可能把我也看作兀鹰,但我不是。这一点,他们三个很清楚,于是跟我分道扬镳了。不过,那个在前线第一天就挂彩的小伙子同我仍是好朋友,因为他现在根本不会明白他会变成一个怎样的人了。我喜欢他,因为我想他也不会变成鹰的。这一来,别人也决不会把他看作知己的。
至于那位少校,杰出的剑术家,他可不相信人是勇敢的。每当我们坐在手术椅中,他总要不厌其烦地纠正我的意大利语法。不过,他却夸奖我口语流畅。我们轻松自如地用意大利语闲聊。有一天,我对他说,意大利语一学就通,说起来挺容易,我不太有兴趣了。”喂,不错,”少校说“那你为什么不研究一下语法呢?”于是他就教我语法。不久,我感到意大利文完全变了样,以致当我脑子里语法概念模糊时,不敢同他交谈了。
我可以肯定,少校不相信机械治疗,可他总是按时上医院,从不错过一天。在一段时间内,我们谁都不信这玩艺儿。有一天,少校甚至说,这些东西全是胡闹。那时,那种医疗器刚问世,我们正好去做试验品。这真是白痴想出的花样,他说“纸上谈兵,跟任何理论一样。”当我学不好意大利语法时,他骂我是个丢人的大笨蛋,并且说,他自己也是个傻瓜,煞费心思来教我。少校长得矮小,却笔挺地坐在手术椅中,将右手伸入机器,让牵引带夹着手指翻动,眼睛直盯着墙壁。
“要是战争结束了,要是真有那么一天的话,你打算干些什么?”少校问我,”注意,语法要正确!”
“回美国。”
“结婚了吗?”
“没有,但很想。”
“你太蠢了。”他看上去很恼火。“一个男人决不能结婚。”
“为什么,少校先生?”
“别叫我少校先生。”
“为什么男人不应该结婚?”
“不该,就是不该,”他怒气冲冲地说。“即便一个人注定要失去一切,至少不该使自己落到要失掉那一切的地步。他不该使自己陷入那种境地。他应当去找不会丧失的东西。”
他说着,眼睛直瞪着前面,显得非常恼怒、痛苦。
“可为什么一定会失掉呢?”
“肯定会失掉,”他望着墙壁说,然后,低下头看着整形器,吱吱咯咯地把小手从牵引带里抽出来,在大腿上狠狠拍几下。“肯定会失掉,”他几乎大吼了“别跟我争辩!”接着他对看管机器的护理员叫道:“来,把这该死的东西关掉!”
他回到另一间诊室去接受光疗和按摩了。一会儿,我听见他向医生请求借用电话,后来,门关上了。他重新回到这间房间时,我正坐在另一只手术椅中。他披着斗篷,戴着帽子,径直朝我坐的地方走来,把一条胳膊搁在我的肩上。”真对不起,”他说,一面用那只好手拍拍我的肩膀,”刚才我太失礼了。我妻子刚去世。请原谅。”
“噢”我惋惜地说“非常遗憾。”
他站在那儿,咬着下嘴唇。”忘掉痛苦,”他说“难哪!”
他的目光越过我,望着窗外。接着他哭了。”我简直忘不掉悲痛,”他边说边哽咽着。然后他失声痛哭,又抬起头,茫然呆视着,咬紧嘴唇,泪流满面,接着,挺起腰,带着军人的姿态,迈过一排排手术椅,昂然而去。
医生告诉我,少校的妻子很年轻,死于肺炎;少校直到残废不能再打仗后,才同她结婚。她只病了几天。谁也没料到她会死的。她过世后三天内,少校没上医院。之后,当他照常来就诊时,军服的袖子上多了一块黑纱。那时,医院的墙上已经挂起镶着大镜框的照片,拍着各种病例在治疗前后的不同形状。在少校坐的手术椅的对面墙上,挂着三张照片,都是类似他的病例,但已整形,完全是正常的手了。我不知道医生打哪儿弄来这些照片的。我一向以为,我们这些人是第一批来试验医疗器的。不过,少校对那些照片却很淡漠,他只是向着窗外,凝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