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攻过了田野,在这低洼的公路和那一带农舍的前方曾遭到过机枪火力的阻击,进了镇子可就没有再遇到抵抗,一直攻到了河边。尼古拉斯亚当斯骑了辆自行车顺着公路一路过来(碰到路面实在坎坷难行的地方就只好下车推着走),根据地上遗尸的位置,他揣摩出了战斗的经过情景。
尸体有单个的,也有成堆的,茂密的野草里有,沿路也有,口袋都给兜底翻了出来,身上叮满了苍蝇,无论单个的还是成堆的,尸体的四周总是纸片狼藉。
路旁的野草和庄稼地里还丢着许多物资,有的地方连公路上都狼藉满地:看到有一个野外炊事场,那一定是仗打得顺利的时候从后方运上来的;还有许多小牛铺盖的挎包,手榴弹,钢盔,步枪,有时还看到有步枪枪托朝天,刺刀插在泥土里——看来他们最后还在这里掘过好些壕沟;除了手榴弹、钢盔、步枪,还有挖壕沟用的家伙,弹药箱,信号枪,散落一地的信号弹,药品箱,防毒面具,装防毒面具用的空筒,一挺三脚架架得低低的机枪,机枪下一大堆空弹壳,子弹箱里还露出了夹得满满的子弹带,加冷水用的水壶倒翻在地,水都干了,后膛早已炸坏,机枪手东歪西倒,前后左右的野草里,照例又是纸片狼藉。
乱纸堆里有弥撒经;有印着合影照的明信片,照片里正就是这个机枪组的成员,都红光满面,高高兴兴地站好了队,好象一个足球队照个像准备登上大学年刊一样,如今他们都歪歪扭扭的倒在野草里,浑身肿胀;还有印着宣传画的明信片,画的是一个穿奥地利军装的士兵正把一个女人按倒在床上,人物形象大有印象画派的味道,论画倒也画得满动人,只是和现实情况完全不符,其实那些强奸妇女的都要把裙子掀起来蒙住妇女的头,使她喊不出声来,有时候还有个同伙骑在她的头上。这种煽动性的画起为数不少,显然都是在进攻前不久发出来的。如今就跟那些弄得污黑的照相明信片一起散得到处都是。此外,还有乡下照相馆里拍的乡下姑娘的小相片,偶尔还有些儿童照,还有就是家信,家信之外还是家信。总之,有尸体的地方就一定有大量乱纸,这次进攻留下的遗迹也不例外。
这些阵亡者才死未久,所以除了腰包以外,还无人过问。尼克一路注意到,我方的阵亡将士(至少在他心目中认为是我方的阵亡将士)倒是少得有点出乎意料。他们的外套也给解开了,口袋也给兜底翻过来了,根据他们的位置,还可以看出这次进攻采用什么方式,什么战术。炎热的天气可是不管你的国籍的,所以他们也都一样烤得浑身肿胀。
镇上的奥军最后显然就是沿着这条低洼的公路设防死守的,退下来的可说绝无仅有。街上总共只见三具尸体,看来都是在逃跑的时候给打死的。镇上的房屋都给炮火打坏了,街上尽是零零落落的墙粉屑、灰泥块,还有断梁,碎瓦,以及许多弹坑,有的弹坑给芥子皮熏得边上都发了黄。地下弹片累累,瓦砾堆里到处可见开花弹的弹丸。镇上根本没有半个人影。
尼克亚当斯自从离开福尔纳普以来,还没有看到过一个人。不过他沿着公路一路而来,经过树木茂盛的地带,曾经看到公路左侧桑叶顶上腾起一阵阵热浪,这说明密匝匝的桑叶后面分明有大炮隐蔽在那里,炮筒都给太阳晒得发烫了。如今看见镇上竟空无一人,他感到意外,于是就穿镇而过,来到紧靠河边、低于堤岸的那一段公路上。镇口有一片光秃秃的空地,公路就从这里顺坡而下,在坡上他看到了平静的河面,对岸曲折的矮堤,还有奥军战壕前垒起的泥土,都晒得发白了。多时未见,这一带已是那么郁郁葱葱,绿得刺眼,尽管如今已成了个历史性的地点,这一段浅浅的河可依旧是浅浅的。
部队部署在河的左岸。堤岸顶上有一排坑,坑里有些士兵。尼克看到有的地方架着机枪,焰火信号弹也上了发射架。堤坡上坑里的士兵则都在睡大觉。谁也没来向他查问口令。他只管往前走,刚随着土堤拐了个弯,不防闪出来一个胡子拉碴、眼皮红肿、满眼都是血丝的年轻少尉,拿手枪对住了他。
“你是什么人?”
尼克告诉了他。
“有什么证明?”
尼克出示了通行证,证件上有他的照片,有他的姓名身份,还盖上了第三集团军的大印。少尉一把抓在手里。
“放在我这儿吧。”
“那可不行,”尼克说。“证件得还给我,手枪快收起来。放到枪套里去。”
“我怎么知道你是什么人呢?”
“证件上不写着吗?”
“万一证件是假的呢?这证件得交给我。”
“别胡闹啦,”尼克乐呵呵地说:“快带我去见你们连长吧。”
“我得送你到营部去。”
“行啊,”尼克说。“嗳,你认识帕拉维普尼上尉吗?就是那个留小胡子的高个子,以前当过建筑师,会说英国话的。”
“你认识他?”
“有点认识。”
“他指挥几连?”
“二连。”
“现在他是营长。”
“那可好,”尼克说。听说帕拉安然无恙,他心里觉得一宽。“咱们到营部去吧。”
刚才尼克出镜口的时候,右边一所破房子的上空爆炸过三颗开花弹,此后就一直没有打过炮。可是这军官的脸色却老象在挨排炮一样。不但脸色那样紧张,连声音听起来都不大自然。他的手枪使尼克很不自在。
“快把枪收起来,”他说。“敌人跟你还隔着这么大一条河呢。”
“我要真当你奸细的话,这就一枪毙了你啦,”少尉说。
“得啦,”尼克说。“咱们到营部去吧。”这个军官弄得他非常不自在。
营部设在一掩蔽部里,代营长帕拉维普尼上尉坐在桌子后边,比从前更消瘦了,那英国旗派也更足了。尼克一个敬礼,他马上从桌子后边站了起来。
“好哇,”他说。“乍一看,简直认不出你了。你穿了这身军装在干什么呀?”
“是他们叫我穿的。”
“见到你太高兴了,尼古洛。”
“真太高兴了。你面色不错呢。仗打得怎么样啊?”
“我们这场进攻战打得漂亮极了。真的,漂亮极了。我给你讲讲,你来看。”
他就在地图上比划着,讲了进攻的过程。
“我是从福尔纳普来的,”尼克说。“一路上也看得出一些情况。的确打得很不错。”
“了不起。实在了不起。你现在调在团部?”
“不。我的任务就是到处走走,让大家看看我这一身军装。”
“有这样的怪事。”
“要是看到有这么一个身穿美军制服的人,大家就会相信美国军队快要大批开到了。”
“可怎么让他们知道这是美国军队的制服呢?”
“你告诉他们嘛。”
“啊,明白了,我明白了。那我就派一名班长给你带路,陪你到各处部队里去转一转。”
“象个臭政客似的,”尼克说。
“你要是穿了便服,那就要引人注目多了。在这儿穿了便服才真叫万众瞩目呢。”
“还要戴一顶洪堡帽,”尼克说。
“或者戴一顶毛茸茸的费陀拉2也行。”
“照规矩呢,我口袋里应该装满了香烟啦,明信片啦这一类的东西,”尼克说。“还应该背上一满袋巧克力。逢人分发,捎带着慰问几句,还要拍拍背脊。可现在一没有香烟、明信片,二没有巧克力。所以他们叫我随便走上一圈就行。”
“不过我相信你这一来对部队总是个很大的鼓励。”
“你可别那么想才好,”尼克说。“老实说我心里实在觉得腻味透了。其实按我的一贯宗旨,我倒巴不得给你带一瓶白兰地来。”
“按你的一贯宗旨,”帕拉说着,这才第一次笑了笑,露出了发黄的牙齿。“这话真说得妙极了。你要不要喝点土白兰地?”
“不喝了,谢谢,”尼克说。
“酒里没有乙醚呢。”
“我至今还觉得嘴里有股乙醚味儿。”尼克一下子全想起来了。
“你知道,要不是那次一起坐卡车回来,在路上听你胡说一气,我还根本不知道你喝醉了呢。”
“我每次进攻前都要灌个醉,”尼克说。
“我就受不了,”帕拉说。“我第一次打仗尝过这个滋味,那是我生气打的第一仗,一喝醉反而觉得难过极了,到后来又渴得要命。”
“这么说你用不到靠酒来帮忙。”
“可你打起仗来比我勇敢多了。”
“哪里哟,”尼克说。“我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还是喝醉为好。我倒不觉得这有什么难为情的。”
“我可从来没有看见你喝醉过。”
“没见过?”尼克说。“会没见过?你难道不记得了,那天晚上我们从梅斯特雷乘卡车到波托格朗台,路上我想要睡觉,把自行车当作了毯子,打算拉过来起胸盖好?”
“那可不是在火线上。”
“我这个人是好是孬,咱们也别谈了,”尼克说。“这个问题我自己心里太清楚了,我都不愿意再想了。”
“那你还是先在这儿待会儿吧,”帕拉维普尼说。“要打盹只管请便。这个洞子打几炮也还经得起。这会儿天还热,出去走走还早。”
“我看反正也不忙。”
“你的身体真的好了吗?”
“满好。完全正常。”
“不,要实事求是说。”
“是完全正常。不过没有个灯睡不着觉。就是还有这么点小毛病。”
“我早就说过你应该动个开颅手术。别看我不是个医生,我看得可准了。”
“不过,医生认为还是让它自己吸收的好,那也只好如此。怎么啦?难道你看我的神经不大正常?”
“哪里,绝对正常。”
“谁只要一旦给医生下了个神经失常的诊断,那就够你受的,”尼克说。“从此就再也没有人相信你了。”
“我说还是打个盹好,尼古洛,”帕拉维普尼说。“不过这个地方跟我们以前见惯的营部可不能比。我们就等着转移呢。这会儿天气还热,你不要出去——犯不上的。还是在床铺上躺一会儿。”
“那我就躺一会儿吧,”尼克说。
尼克躺在床铺上。他身上不大对劲,心里本来就很不痛快,何况这都叫帕拉维普尼上尉一眼看出来了,所以越发感到灰心丧气。这个地下掩蔽部可不及从前的那一个大,记得当初他带的那一个排,都是1899年出生的士兵,刚上前线,碰上进攻前的炮轰,在掩蔽部里吓得发起歇斯底里来,帕拉命令他带他们每两人一批,出洞去走走,好叫他们明白不会有什么危险,他呢,拿钢盔皮带紧紧的扣住了下巴,不让嘴唇动一动。心里明知道这种毛病一发作就别想止得住。明知道这种办法根本是胡说八道。——他要是哭闹个没完,那就揍他个鼻子开花,看他还有心思哭闹。我倒想枪毙一个,可现在来不及了。怕他们会愈闹愈凶。还是去揍他个鼻子开花吧。进攻的时间改在五点二十分了。咱们只剩下四分钟了。还有那一个窝囊废,也得把他揍个鼻子开花,揍完就屁股上一脚把他踢出去。你看这样一来他们会去了吗?要是再不肯去,就枪毙两个,把余下的人好歹都一起轰出去。班长,你要在后面押队哪。你自己走在头里,后面没有一个人跟上来,那有屁用。你自己走了,要把他们也带出去啊。真是胡闹一气。好了。这就对了。于是他看了看表,才以平静的口气——才以那种极有分量的平静的口气,说了声:“真是萨伏依人。”他没有酒喝也只好去了,来不及弄酒喝了。地洞倒塌,洞子的一头整个儿坍了,他自己的酒哪还找得到呢。一切都是由此而起的。他没喝酒就往那山坡上去了,就只这一回他没有喝醉就去了。回来以后,好象那做了医院的架空索道站就着了火,过了四天,有些伤员就往后方撤了,也有一些却没撤,可我们还是攻上去又退回来,退到山下——总是退到山下。嗬,盖蓓台里斯来了,奇怪,怎么满身都是羽毛啊。一年前你还叫我好宝贝呢哒哒哒你还说你挺喜欢我呢哒哒哒有羽毛也好,没羽毛也好,那可永远是我的好盖蓓,我呢,我就叫哈利皮尔塞,我们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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