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
钱亮亮看了看李处长的那一大摞发票,都是到什么歌舞厅、娱乐城唱歌跳舞的费用,其中肯定也包含了找小姐三陪的小费,谁心里都明白,到那种地方唱歌跳舞就是为了找三陪小姐,不为了找三陪小姐谁也不会到那种空气污浊,唱歌有如驴喊马叫的地方挨宰。一看到这些发票他就满肚子都是气,上一回张处长跟那个曹记者惹出那么大的事儿,大刮刀一推六二五,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具体经办人张处长身上,结果张处长辛辛苦苦奋斗了半辈子才得到的那顶处长帽子都给玩丢了。前几天钱亮亮还到文化馆看过他,刚过四十岁的人满头白发,那张脸活像还没成熟就被风干了的柚子,可想而知,这件事情把张处长的半条命要了。想到这些,钱亮亮便问李处长:“李处长,你们宣传部是不是疯了?为什么接待客人总爱往那种地方领?张处长为此倒了大霉,市委、市政府都让你们闹得下不来台,怎么还是老毛病?你是不是也不想当这个处长了?”
李处长苦了脸说:“钱处长你搞接待难道不知道?现在上面来的人哪个不得吃喝玩乐?你们金龙宾馆倒是啥都有,就是没人家想要的那一口。人家到下面来了谁不想趁机潇洒潇洒?不把他们往那种地方领人家嘴上不说心里就不高兴,显得我们接待没诚意不热情,啥事都别想办成。文明城市建设考评,新闻媒体设立分支机构的审批,宣传系统评选先进,还有省上许多事情,能办的人家也拖着,我们有啥办法?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每一次陪完他们,回到家我老婆都得让我消毒,不消毒就不让上床,怕我得病传染给家里人”
钱亮亮好奇地问他:“在家里你老婆怎么给你消毒?”
李处长说:“洗澡,然后用消毒水往身上撒,嗨,你别问那么详细了,丢人得很。”
钱亮亮说:“实在对不起了,这些票据我确实没办法给你处理,市委、市政府的文件你应该知道,你们部长更应该知道,如果我给你处理了,纪委就得处理我。”
李处长急了,涨红了脸活像即将孵蛋的老母鸡:“这、这、这怎么办?部长都批了,你们不处理我自己搭钱不说,部长那边也不好交代啊。”
钱亮亮说:“李处长,我这边确实没办法,如果能报销,又不用我花钱我卡你干吗?你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
李处长看出来,钱亮亮这边真的把口子封死了,只好嘟嘟囔囔地说:“我也没办法,回去只好向部长如实汇报,到时候你也别埋怨我告你的状,我真的没办法。”
钱亮亮说没关系,你回去给你们部长如实说,文件是市委和市政府下的,你们部长是市委常委,她肯定知道这件事情,也会理解我们的。李处长垂头丧气地走了,钱亮亮有些不忍,这位李处长也是个老实本分人,大刮刀的用人之道就是她的手下必须老实本分,再不安分的到了她手下也得俯首帖耳,除非你拍桌子走人,否则她就能磨得你得上肝硬化、肝腹水。同情让他差点忍不住给黄金叶打电话,只要他这个电话打了,黄金叶肯定有办法给这位李处长处理这笔开支。他的手已经伸向了电话,转念一想,此例决不能开,既然市委、市政府下了文件,他们就应该坚决按照规定去办,如果这一回给李处长办了,今后这种事情就永远断不了,万一再惹出麻烦来,首先要追究的就是他为什么不严格执行市委、市政府的规定。再说了,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即便接待处这条报销渠道堵住了,用公款到社会上的娱乐场所找三陪小姐陪客人的事情也断不了根,如果仅仅靠一纸文件就能断了这条道,反腐倡廉也就太容易了。
李处长回去不久大刮刀就打电话找钱亮亮的麻烦来了。这本来就在钱亮亮的预料之中,让他没想到的是大刮刀居然那么恼火,尖厉的声音势如破竹,无情地切割着钱亮亮无辜的耳膜,为了避免自己成为聋子,钱亮亮把话筒拿开距耳朵有一尺远,仍然让她吵得牙根发软浑身起鸡皮疙瘩:“钱处长啊,你才当了几天接待处长就忘乎所以了?多少还得有一点上下级观念和组织原则吧?既然我在发票上签了字,一切责任由我负,轮得到你坚持原则吗?我的批示看样子在你钱处长面前一文不值了”
钱亮亮就像排队加塞儿的人找空隙一样,好容易从她滔滔不绝的怒吼中找到了空隙,连忙插进去回答:“你的批示当然有用啊,这谁也不敢否认。”
“那你为什么不给报销?”
“不是我不给报销,是市委、市政府规定不让报销,这才是组织原则,不然,我一个小小的接待处长哪敢挡你的事呢。”
“我再给你说一遍,这是特殊情况,什么是特殊情况你懂不懂?”
“市委、市政府的文件上也没说特殊情况经过批准就可以报销,而是说一律不准报销,你说说,我是应该执行市委、市政府的文件规定还是应该执行你的批示呢?”
“”刮刀让她问住了,支吾一阵口气比铁还硬地说:“我以市委常委的身份命令你,立刻把这笔费用处理了,不然一切后果由你承担。”
钱亮亮冷笑了,他可以想象出大刮刀在电话那头气急败坏面红耳赤的样子,虽然让大刮刀训斥得挺窝火,可是想到只要自己不给她报销她就干气没招,心里仍然挺痛快,好像是替张处长出了一口气似的。听她声嘶力竭的最后通牒,钱亮亮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让你也尝一尝憋气窝火的滋味,也许今后你刮别人的时候能多多少少收敛一些,于是便平心静气却又一字一句地说:“郭部长,好像我不归你领导吧?即便我归你领导,你跟我也都得执行市委、市政府的文件啊。这样,你干脆让市委、市政府把刚刚发的文件作废了,那不就啥问题都没有了。对不起,我还忙着呢。”说着咔嚓一声把话筒撂了。
在这种情况下,钱亮亮撂电话就是对对方最大的蔑视,他能够想象,此刻大刮刀一定会暴跳如雷,说不定还会一路杀上门来当面兴师问罪。痛快归痛快,终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钱亮亮无法预料大刮刀还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可是,不管她怎么闹,钱亮亮相信,只要他坚持不办,没有人能逼着他违反市委、市政府刚刚下发的文件,这种话包括常书记肯定也说不出口。他本来要出去找黄金叶谈谈接待首长的时候工作人员集体吃坏肚子的事情,这件事情王市长一直催着他们拿出事故调查报告和对事故责任人的处理意见,可是想到说不准大刮刀马上就会过来闹事,如果大刮刀来了他不在办公室,就像他有意躲避,怕了她,便没有离开办公室。
齐红来了,风姿绰约,兴致勃勃,进了门原地转了一圈问钱亮亮:“钱处长,怎么样?”
钱亮亮还没有从大刮刀尖厉的声波武器摧残中恢复过来,耳朵嗡嗡鸣响,头也晕乎乎的,莫名其妙地问她:“什么怎么样?”
“我的裙子,刚刚买的。”
齐红的裙子是天蓝色的,长及脚踝,裙子上面有暗色花纹,是一朵一朵的牡丹,配上短袖纯白衬衫,显得格外靓丽而又雅致。
“你说嘛,怎么样?”齐红又原地转了一圈。
“挺好。”
“你怎么了?不高兴?”
“没有啊,挺高兴。”齐红甩了甩飘飘长发,抬起胳膊拢了拢挂到耳旁的发丝,白嫩浑圆的臂膀和腋下淡黑的绒毛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钱亮亮顿时脸热心跳起来。
“钱处长,今天晚上欢送省歌舞团,宴会后举办舞会,你也来呗。”
省歌舞团打的招牌是慰问演出,实际上是商业演出,费用由市总工会和几家大企业分摊,表面上只发票不卖票,却一分钱也不少挣。由于有省文化局一个副局长带队,又打的是慰问演出的招牌,市里出于对省级文艺团体的尊敬和礼貌,仍然把他们作为接待对象,住宿免费,吃饭补贴,头一天来和最后一天走都安排了宴会,宴会过后还有舞会。这种活动钱亮亮不能不参加,尽管他不会跳舞,也不爱唱歌,却也得硬着头皮当陪客。这种活动有点上流社会聚会的味道,市里的领导只要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都会来参加,既是休息,也是交际,同时也能显示出身份,因为这种活动普通老百姓连大门都进不来。钱亮亮的主要作用就是掌控全局,随时听候市领导的差遣,所以他不能躲避。
钱亮亮对齐红说:“我不会跳。”
齐红说:“我教你,包教包会。”
钱亮亮说:“我还是学会了再上舞场跳吧。”
齐红说:“今天晚上我非得教会你跳舞不成,行了,不打扰你了,拜拜。”
齐红扔给他一个会意的眼神,好像钱亮亮跟她有什么默契似的,其实钱亮亮跟她什么默契也没有。
齐红走了,留下的是香耐尔和洗得非常干净的肉体混合起来的芬芳,这种味道现在钱亮亮已经习惯了,成了齐红的标志。钱亮亮在某一本心理学杂志上看到过,说从女人使用香水的习惯能够辨别出这个女人的性格特征。经常调换香水型号的女人性格多变,兴趣广泛,喜欢追求新鲜事物;只使用一种固定香水的女人,性格稳定,爱好单一却执著,看重稳定踏实的生活,用这个标准看,齐红属于后者。往身上泼洒过量香水的女人,内心缺乏自信,虚荣心强,喜欢出风头,非常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洒香水比较节制的女人,自信心强,不好虚荣,做事有主见,不达目的不罢手。用这个标准衡量,齐红又属于后者。如果这个所谓的心理分析确有道理,归纳洒香水的两个特征,齐红应该是那种性格稳定,爱好单一却执著,踏实生活,自信心强,不好虚荣,做事有主见,不达目的不罢手的女人。
齐红刚走,黄金叶就来了,一进门先抽抽鼻子:“这么香,又是齐红吧?”
钱亮亮有点不好意思:“对,她来问我晚上参不参加舞会。”
黄金叶坏坏地一笑:“钱处长,你知道齐红的绰号叫什么?”
钱亮亮好奇地问:“齐红的绰号?我怎么没听说过她有绰号?”
黄金叶说:“她的绰号跟别人的不一样,别人的绰号可以随便叫,比方说窝头,她的绰号叫不得,只能私下里说。”
钱亮亮更好奇了,追着问她:“她的绰号是什么?”
“不干胶。”
钱亮亮有些失望:“嗨,我还以为什么惊世骇俗的绰号呢,这有什么不能当面叫的。”
黄金叶说:“你仔细琢磨琢磨不干胶的特性,碰上啥粘啥,粘上了不从你身上粘点东西就别想扒下来,而且可以重复使用。”
钱亮亮说:“不会吧?我怎么没有这个感觉?你是故意损人家吧。”
黄金叶故作大度地说:“我损她干吗?唉,可惜李百威出事了,要不是李百威出了事,她现在就是接待处的科长兼金龙宾馆的副总经理了。”
这个消息让钱亮亮感到意外,也有些半信半疑:“不会吧,我怎么不知道。”
黄金叶肯定地说:“我骗你干吗,不信一会我给你看看李百威打的报告,上面都准备批了,结果李百威出了事就拖下来了。”
这倒是个重大发现,任何一个女人,如果对某个特定的异性显示出异乎寻常的兴趣,只有两种可能:或者是爱你,或者是用你。任何一个男人遇到这种情况都希望对方是前者,如果是后者,男人往往会产生失落感。钱亮亮也是男人,察觉到齐红对自己热情周到关怀备至后面的功利目的,便有些怏怏,对黄金叶说:“你去把那个报告拿过来我看看。”
黄金叶二话不说转身就走,片刻拿过来一份文件,钱亮亮一看,果真是拟提拔齐红为政府接待处接待科长兼金龙宾馆副总经理的报告。提拔科级干部用不着组织部批,由主管单位直接向人事局备案,只要有编制有定员,人事局一般都是备案登记之后口头通知一下主管单位,直接由主管单位下文便可。看来确实像黄金叶说的,如果李百威不出问题,现在齐红已经是接待处的科长兼金龙宾馆副总经理了。钱亮亮立刻意识到自己应该重新认识齐红,更加审慎地处理跟她的关系。
“你再往深里想一想,就凭李百威那种人品,占不着便宜或者没有特别的利害关系能给齐红那个甜头吗?这种事儿人人心里有数,嘴上不说罢了。”
钱亮亮想起了那天跟李百威聊天的情景,不能不承认黄金叶说得有道理,李百威那种人品格调低下的人,绝对不会平白无故地给齐红这么大的好处。想明白了这一点,不由心里就开始把齐红看轻了许多,仿佛一向挺珍惜的字画突然有人告诉他那是赝品。
钱亮亮问黄金叶:“接待处有科长的定员编制吗?”
“本来没有,李百威专门找王市长要了一个,其实就是给齐红要的,王市长知道是给齐红要的,哪会不给呢。说到这儿我还得告诉你,齐红跟王市长的关系也深得很,到底是她老公公的原因还是她本人的原因谁也说不清楚。唉,钱处长,我是相信你才跟你说这些的,你可千万别把我给卖了。”
钱亮亮说:“那哪能呢,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黄金叶眼珠子转了又转接着说:“钱处长,那件事情我听说王市长揪住不放,非得让我吃不了兜着走是不是?”
听了黄金叶的话钱亮亮恍然大悟,她刚才说王市长跟齐红那些事情,八成只是发泄对王市长追究她的事故责任的不满,如果王市长不是在屁股后头紧紧盯着跑肚拉稀的事儿,可能她也不会在自己面前这么放肆地数叨王市长。他记得,李百威曾经说过,对金龙宾馆这帮人的话,姑妄听之,绝对不要当成真事儿,眼前这件事他就只能是姑妄听之了。
“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他不再跟黄金叶讨论齐红跟王市长的问题,他知道这种话题跟黄金叶讨论得太深了没有什么好处,就转了话头。
黄金叶说:“没啥事儿,我就是问问你晚饭在宾馆吃还是回家吃,如果在宾馆吃参不参加宴请省歌舞团的会餐?”
钱亮亮想了想说,晚上有活动,回家还得来,干脆不回了。宴会上太闹哄了,他不参加,就在办公室随便吃点。黄金叶又问他想吃什么,她让餐厅做,钱亮亮说你别管我了,把晚上的宴会安排好就成了,我守着金龙宾馆还能饿着?
黄金叶现在对他越来越关心越来越顺从了,他却明白,黄金叶最担心的就是他跟王市长伙起来,趁火打劫,抓住跑肚拉稀事件把她拿下。作为行政主管,钱亮亮的态度对黄金叶的处理至关重要,这一点黄金叶明白钱亮亮也明白。其实,钱亮亮绝对没有趁机把黄金叶怎么样的想法,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观察,钱亮亮认为不管怎么说,黄金叶还是一心一意想把工作干好的,而且那件事情客观地说,具有一定的偶然性,而且又没有造成任何后果,所以没有必要非把黄金叶整得灰溜溜的。他也看透了,黄金叶虽然漂亮,却绝对不是个多情之人,说话做事从来都是干巴巴的了无情趣,活像一台外表美丽装饰豪华的机器,这是钱亮亮对她确定无疑的结论。所以,经过那一夜短暂的激动之后,他对跟黄金叶的关系也从来不做非分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