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孩子、买菜做饭洗衣服,这种日子不值一过。我们喜欢激荡的爱情,喜欢文学艺术在爱情中穿越缠绕。我特别羡慕雷红,因为她真的私奔了,跟一个有名的剧作家。她抛掉了职业、城市户口和家庭,而她的恋人跟她有着同样的勇气,他们乘风而去,远走高飞。我恨不得揪着自己的头发也私奔一把,但没有人跟我私奔,我只能写诗。
多年以后,雷红回到n城,她失去了丈夫,没有工作,身无分文,我意识到,当年郑放歌劝我们好好过日子,真是怀有最大的善意,设若能听进一句,我们的生活就不至于如此颠沛流离,无所依傍,我们将拥有平安踏实的一生,像吕觉悟和郑放歌那样。
一九七五年,郑放歌不演吴清华又谁来演呢!
她刚刚转学来,她并不拔尖,但她是郑怀民的小女儿。郑怀民是新来的校革委会主任,一把手,他的大女儿郑里冰一到县城就进县文艺队了,她长得很好看,放歌不如她姐姐。但郑放歌不骄纵,她很努力,也单纯、天真、热情,不招人厌烦。我们甚至是喜欢她的,她常常让我们到她家去,给我们吃她家的花生,还告诉我们,她妈妈和爸爸吵架了,妈妈脖子太粗,脾气不好,爱吵架,一吵架脖子就会更粗更红。
她家就在校内。我们穿过操场,走过长长的走廊和医务室,下台阶,又走过两个教室,就到了。原来郑放歌家就在这里啊,就在初中教室旁边,门口空地的拐弯处是当年我和雷红吕觉悟的据点,议论孙向明,或闲站着。看本班女生用一只松果踢足球。那时候没有郑放歌,现在她忽然就来了,像是从地里钻出来。她原来在石窝,那是南部的公社,南流街上的人眼中的十万大山,山高水远的蛮荒之地。
郑放歌,她忽然就从地里冒出来,她站在几盆指甲花旁边说,嘿,我家到了。她天真单纯,她的热情是跳跃着的,像一只鹿,她的动作也是有点像鹿的。她从舞台上碎步走过,舞台上就出现了一个鹿一样的吴清华,这只鹿很认真,从舞台的这头跳跃到那头,虽然不像吴清华,但像鹿,也是不错的。
她踮起脚取下她家的糖果盒,圆的,比大海碗还大,上有暗红的漆,盖上还用金边描了花,里面装着玻璃纸包的水果糖,糖果圆圆的有红的绿的,甚是稀罕。郑放歌一人发一颗,她又在米缸盖上找到了装花生的夹箩,她大把抓着花生,让我们在嘴里含着糖的时候嚼花生,那样特别香,等于吃花生糖。见我们都听话地把花生和糖果同时放进了嘴里,放歌就很高兴,她端着夹箩高举过头,飞快地转了一圈,那是大红枣儿送亲人里的动作,当时我们正在排练这个舞蹈。
那段时间校文艺队不活动,校礼堂不再传出歌声和器乐声,我无比失落。我想念张大梅、周青、凌玲、李小宇,也想念童小萌和李永青。校文艺队的鼎盛期,像一锅汤,热气腾腾。
但是汤凉了,来了另外一些人,宁夏女篮和山西男排,他们来自遥远的北方,到我们亚热带的南流镇冬训。他们体格高大,简直比我们高一倍,不可思议,目瞪口呆,而他们就在我们眼前,就在我们学校,就在我们的礼堂打球。真是天外奇观啊!我们每到下课就到礼堂看他们训练,真是很好看的。什么叫国家水平呢,看看宁夏女篮和山西男排吧,他们一跳就跳得那么高,不跳也高,投篮进去总是空心的,所有的姿势是又帅又透着洋气,哪里像我们这些土番薯。
宁夏女篮是第二次来。
那十几个人我们个个都认识,还给人家取了外号,一个最矮的,叫矮婆,是五号,年纪偏大,听说都有二十四五岁了,比别人矮一截。我们以为她不会再来了,结果她又来了,她技术超好,作风顽强,体力充沛,每场比赛她都打满全场,她像一只母老虎,威风,神气,统领全队,她是女篮队长。另有一个,九号,全队最漂亮,很白,腰细,我们管她叫小姐。小姐技术也过硬,但她慵懒,训练不积极,上场也不爱跑动,场上场下都像游魂一样,心不在焉。她很绝,球一到她手里,她立马就醒了,漂亮转身,迅速投篮,两分!这次她又来了,仍懒散,也漂亮,但瘦弱了些,更白了。姚红果主张叫她白骨精,没叫开,大家心疼她,仍称她小姐。十三号,一看就是农村姑娘,朴实,健康,剪着齐耳短发,皮肤黑黑的,黑里透红,刚下地回来就是这样的。她只有十八岁,圆脸,一笑一口整齐的白牙,耀眼迷人。我们叫她白牙。白牙这次也来了,我们一看她就很高兴,她长大了,高了点,明显胖了,举手投足,像了一个成熟的球员。这真让我们高兴,白牙简直就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呢!我们跟她最亲。吕觉悟说,我喜欢白牙。我说,我也是。
白牙、矮婆和小姐,她们让人惦记。我们跟到灯光球场看她们比赛,就像宁夏女篮是我们南流中学的校队。
文艺队,演出,舞台。俱往矣。仿佛校礼堂天生就是用来练球的,好像宁夏女篮就是在我们的礼堂里长出来的。矮婆、小姐和白牙,她们迅速成为了我们的偶像,张大梅、杨海燕、王雪,她们的身影正在淡去。
县里忽然又要汇演,队伍重新聚集,文艺老师,工宣队长,乐队,结构依旧,人马早已翻新。郑放歌、姚红旗、罗慕霞都进来了,还有雷朵。又要排白毛女第一场,这样一支队伍,稀里哗啦的,芭蕾舞的功夫谁都没有,我们穿着上一届的芭蕾舞鞋,立不起足尖,一试就扭了脚。喜儿也没有,无人堪此重任。
找到了崔鸽子,她来演喜儿。我们多年不见,本来幼儿园同班,后来不见了,原来是跟父母下放公社,现在她又回来了。她跟来路不明的童小萌不同,她就是我们南流街上长出来的喜儿,童小萌的皮肤是白的,她来自天上,崔鸽子长着黑皮肤,她是地里的。我喜欢长得黑一点的人,无论男女,结实、弹性、有健康的光泽。
崔鸽子,她端着灯盏就出来了,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但她跟童小萌一样,动作软塌塌的,比童小萌还要软。郑放歌、姚红旗、罗慕霞和我,我们四个人跳窗花舞,谁也不比谁更好。整个文艺队破罐子破摔,文艺老师也没了心思,就让我们自己练。乐队本来就不齐全,干脆放录音。后来加上雷朵,六个人排了一个舞蹈大红枣儿送亲人,一字排开,穿插,围成圆形,转圈,每人手里端着一只空篮子。
有一天,要拍学校的宣传照。化妆,穿上演出服,在一间空教室,新建的教学楼,尚未启用,白色的墙,没有黑板和桌椅,窗户还没装上玻璃,光线空荡荡的。我们穿着花布大襟衫,腰上扎着黑绒小方围裙,头上接上长辫子,手上拿了花篮。
这张照片至今还在我的影集里,六个人排成一排,踮着脚,花篮举在腰部的左边,窗户的光线只到达腰间,把每个人的身体分成了两半,上身是黑的,脸也是。
拍完后大家意犹未尽,决定上街,到照相馆。
大白天,光天化日,脸上顶着浓妆,一咬牙就走出了校门口。又是六月份,快要毕业了,凤凰花正在开,走出校门,走过东门口和陵宁街。新华书店、文具店、照相馆。我们七手八脚开票,五六个人乱糟糟的,拿着票上二楼,脱衣服穿衣服,盘头发照镜子,我们要照一个藏族姑娘的,把辫子盘在头顶上,再轮流穿上一件毛背心,面带微笑,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