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再捡起来不就完了?"
"什么?摔碎了还能再捡起来?"服务员急了。
"他逗你呐。"刘云说。
"是吗,我还以为他说真的呐。"服务员笑着离开了。
"你接着说啊。"刘云催促道。
"其实这该算医疗事故,可是患者没追究就不了了之了。"李大夫连喝了两口热米酒,"那个患者是个女英语老师,四十多岁吧。我居然还见过她一次,是个很有风韵的女人。"
"什么病?"
"怀疑是乳腺癌,在我朋友的病房。先做了切片,等结果的时候,我朋友发现病人情绪波动很大。她爱人是个工程师,据说是那种少言寡语的人,外表看上去一般,不如那个女的,但这个男人的内心世界肯定不错。我朋友跟他谈过一次,立刻对他很尊重。他简单地问问病情,也没多说什么。我朋友感觉那男人心中有事,便多问了两句,没想到那男人很坦率地说,要是他妻子的日子不多了,他就得加紧些。我朋友问他加紧做什么,他没有具体解释,但他说,我妻子是个很好的女人,我一直非常爱她。可她对我一直不满意,我总想为她做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做。现在我想我知道了。"
"结果出来是良性的。尽管我的朋友有些怀疑,但还是为那对夫妇高兴。入院的时候,我朋友明显感觉到,那个女人对待丈夫的态度总是不耐烦的,可是出院的时候,就有些变化了。"
刘云听到这儿,出于职业的本能打断了李大夫的叙述:
"你朋友怀疑什么?结果不是良性的吗?"
"所以他才怀疑,因为看上去不像。"
"明白了。"刘云说着心往下沉,她完全被这个故事吸引了。
"我说这个故事不像真事,真的是,太巧合了。"李大夫也说到兴致上,两个人都不吃饭了。"事隔不久,另一个乳腺癌患者的化验单丢了,我朋友便下去到化验室查底子,想补一个放到病历里。"
"发现了女老师的化验结果?"
"没错,而且是相反的。我朋友先没有声张,赶紧回去查病历,找到地址后第二天便去了,可邻居说他们已经搬家走了,没人知道新居的地址。就这样,我的朋友又去找单位,单位说在休病假,问电话也是旧的,甚至没人知道她搬家了。我那朋友找到的最后能指望的线索是,女老师的一个同事,他们关系很好,也许能知道女老师的新居。但这位同事目前不在国内。我的朋友留下电话,希望那人回来后能联系他,哎,听着像传奇小说,可都是真的。我朋友是个很敏感的人,总想这事。他跟我说的时候,居然认定这是天意。老天不让他们找到这个病人,你还别说,从那以后,他安静多了,但也没放弃寻找。最后,大约过了两个多月,女老师的同事回来了,他给我的朋友打电话告诉我朋友她的新居地址。"
"我朋友见到女老师时,大吃一惊,她整个换了一个人:脸上总是挂着笑。他们搬进了一个一百多平米的大房子,客厅里到处挂着她和丈夫年轻时的照片。看到这房子我朋友就明白了,她丈夫说要加紧的那件事。不了解内情的人会以为他们一直是这么恩爱的夫妻。可惜当时她丈夫没在家。"
"女老师没说几句话,便把我朋友的来意点出来了。她说:你能找到我可能是天意,也可能是你太认真。我朋友发现她什么都知道了。她又说:回来没多久,我觉着不好,就一个人去另一个医院检查了。他们告诉我是恶性的,而且太晚了,要给我立刻手术。我拒绝了,我跟他们说,我去另一家医院手术。"
"她离开医院就把化验单之类的东西丢进了街道边的垃圾桶。她跟我朋友说,她不想破坏眼前的幸福。她说,她一直对她的丈夫不满意,但还是觉得不能离开他。他们从来没有机会认真了解对方,每天都被事无巨细的小事淹没着。她住院被怀疑是乳腺癌的时候,她第一次被提醒了,而且是被死亡提醒的,所以她回过头想这么多年的夫妻生活,她突然发现她不了解自己的丈夫,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地爱着妻子。只是这方式不如妻子希望得那么浪漫和尽如人意。所以,她出院时,他们就开始了一种崭新的夫妻关系,他们前所未有地要好。后来搬了新家,她很快发现丈夫是贷款买的房,女老师非常感动,她的这次病不仅提醒了她自己反省,也提醒了她的丈夫。她说,如果老天让她这会儿就死去,她也不会抱怨的,因为她觉得值了,一个女人一辈子终于知道自己被爱着,而且自己也爱那个爱她的人。也是在这个时候她去做的检查,那以后她决定不上班了,也不再做手术,一是不愿再给丈夫增加负担,二是她有预感,做了手术也未必能保住命,还不如听其自然。于是,她也几乎断了跟朋友的联系,每天做的事就是伺候丈夫的一日三餐,晚饭后一起去散散步,看看电视。她说,孩子也上了大学,她好像随时都做好了去死的准备,惟一牵挂的是,丈夫怎么能还完贷款。"
刘云被这个故事变成了一尊雕像,雕像的名字可以被叫做离开自己。她的灵魂此时此刻一定在她体外的什么地方漂游着。
"我朋友请求她,如果感觉不好就回他们医院。但女老师拒绝了,她说,她回去会给别人带来麻烦,当然这种错儿是不该出的,但她不想回去算旧账。她说谁活得都不容易,如果她必须死,也是天意。上帝给了她爱情,却要拿走她的生命。接下去,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最后死在我们医院了。"
"什么时候?"刘云大吃一惊。
"去年春天。"李大夫说,"我还去看过她一次,临死的时候她非常安详。"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那时候,我朋友不希望我说。"李大夫接着问刘云,"你对这个患者有印象吗?"
刘云摇摇头。
"是啊,因为你不认识她,所以对你来说,她就是一个普通患者。患者对医生也就意味着这么多。"
"你是说医生对患者无动于衷?"
"那倒也不是,我觉得患者很难真正触动医生。偶尔医生也为患者难过,同情他们,但这种泛泛的同情并不触及自己。"
"为什么?"
"因为医生想他们自己不是患者。"
"其实,病不长眼睛,医生和患者是没有界限的,就像人和人也是没有界限的一样。"
刘云认真地点头,心里却是似懂非懂,但她对李大夫的尊敬陡然地增加了许多。
"谁悟到了,谁就得救了。你一旦得救了,你就怎么活怎么有理了。"
与李大夫分手后,刘云一个人慢慢步行走回家。好久以来她都没有这样的心境,一个人在街上慢走,并已留意身边的一切。家庭生活起了变化之后,她一走在街上就不自觉地加快脚步,好像她不希望把任何人或事看在眼里。她害怕看见幸福的人,让她想起自己的不幸;她也怕看见不幸的人,让她产生绝望。但是今天,李大夫的话带给了她一份平和的心境,也许还没真正明白那些话的具体意义,但她通过自己短暂的缓解,不仅松弛了自己的神经,也看见了日常社会很实在的面目:不是每个走在街上的人都背叛自己的妻子和丈夫;也不是每个等车的人都不再相信爱情刘云第一次在心里提醒自己,别把自己淹死在痛苦中。
但不是在每个转折的路口,上帝都挥手指引,有时他是置之不理的,也许,他觉得最后的时刻还没到。刘云用钥匙打开门以后,首先发现一双男式皮鞋放在门口。虽然她不认识这双鞋,但马上想到是耿林回来了。
在她往客厅走的时候,想的是居然是耿林买新皮鞋她不知道,随后,她马上想到那个在办公室抱着臂怒视她的女人,于是,这一想法走进了死胡同,消失了。
"你回来干吗?"她问耿林的时候,根本没看他。她径直走进阳台,拿起喷壶给花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