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个院子。院子西面有一幢黄颜色的四层楼。楼的两侧分别有两个一米五左右宽的铁门,分别叫做南j对以〕。院子很大,院墙很高。在院子南面和四层楼相距一米五远的地方有一溜红砖平房。人们管黄楼叫世界大公厕。
还有一群八岁的孩子。还有一个疯子。还有一个老奶奶,后来她死了。还有一个小孩子长大了。还有一个刚搬来不久又搬走了的作家。没有了。
故事发生在一个寂静的午后。
没有太阳。云层很薄。成了"耗子"的孩子已经藏好。"猫"懒洋洋地靠在红砖平房的山墙上,对着山墙懒洋洋地数数。"猫"叫大娃,是个脑袋偏大,肥肉偏多的男孩儿。
——古老的猫抓耗子游戏。
两只眼睛干脆长到了一起。虽然隔了一个鼻子,也令人丧气。前面两个,后面一个也没有。如果脑袋后面的头发丛里能再长一个,即使前面一个也是好的。大娃把眼睛闭紧,鼻子在墙与脸中间成一个薄片儿。他飞快地数完五十个数。怪叫一声,显示信心。他像以往一样,迅速转身,摸摸鼻子,提提裤子,四下观望。
他看见她呆呆地站在那儿。他奇怪她怎么能不发出任何声音。大娃走近她,她苍白的脸色看起来不舒服。
"想玩吗?"
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她轻轻地笑了。
大娃跑了。立刻,一群过得硬的"耗子"像飞回蜂窝的蜂群,贴到红山墙上。欢呼声扯破了寂静的午后,听得出它们发自肺腑。
站在一旁的叫二羊的小姑娘贪婪地看着她们,眼睛转疼。使她激动的孩子们的欢叫声充盈了她每一根血管,改变了循环速度,她的血第一次像小河水一样欢快地流淌。她的脸有些发红。
大娃有心事,只抓住了一只跑在最后的也是最小的"耗子"。
二羊心里一颤,仿佛被抓的是她自己。
大娃指着二羊,好半天才说:
"算她一个。"
你找不出比她更笨的,不算。
你要是找出一个比她更笨的,就算她。
她有昏病,一动就昏。
她妈不讲理。她还没爸。
她太胖了,地上土多,饶了她吧。
二羊低下头,孩子们看见她的眼泪重重地摔在地上,被尘土湮没了。
大城:"算她一个。"
没人再说话,大城说的算。以后,是以后的事。
"我不玩了。"小娜在女孩中颇有地位,她以自己的方式提出抗议。
二羊走了。她终于什么也没说。她只是为自己难过。
二
后来发生的事当然也有大城。小娜,还有大娃,是悄悄离开人们的二学承担了全部后果,而全部后果也不过是一个变形的小手指。
三
要说的那位女作家住在我家隔壁快两年了。我从未见过她,我常不在家是个原因。有时在我家能听见从墙里透过来的笑声。她的笑声很憨。我想她一定是有客人。
令我惊讶的是她是坐着轮椅车给我开门的。当我看见两条粗壮的腿在轮椅上不安地荡来荡去时,我简单地说明了来愈,准备告辞。
她把挂在轮椅上的纸笺扯到腿上,上面也挂了一根铅笔。她写道:
"请原谅我不能说话。我不想对你的小说构想发表意见。写小说总是想归想,写归写。那个疯子真有趣。我写过他,那篇小说去年发在一家由疯子当主编的杂志上。现在这家杂志正疯着呢。你不想写爱情,你认为疯子不该有那种东西?"
我点点头。她把纸递给我。
"我真心羡慕疯子所没有那一切。"
她点点头,她的神情好像突然发现了我的伟大之处。我知道她在嘲笑,却不想多说。
四
二羊最先看见的是那张又黄又大的方脸。她没想到神着大步,向她逼来的是一个人。她没见过一个人有这么黄的脸。后来她问别人,他没有肝炎。也是后来她成了医生,知道肝病患者有些就该有这样的肤色,跟黄色人种没关系。
她站住了。她看清楚已经退到眼前的是个人,是个穿着黑衣、黑裤、黑布鞋的男人。她觉得事情不好,想跑腿软了。
黑衣人揪住二羊的前襟拼命摇晃。二羊大叫一声。
叫声提醒了孩子们。他们像一群被洪水追赶的小羊,困惑地涌向南门。南门仿佛是谁一的通径。尽管没有死的威胁,孩子们还是忘了,南门对于他们来说,实在太窄了。可怜的一米五。
他放开二羊,跑向南门。二羊呆站在原来的地方,所有的害怕都醒了。她望着离她只有几步远的家门,一动不动。
跑在前面的两个孩子出了南门,上了大街。后面的孩子透过腾起的尘土,也望见了街上的柏油马路。所有没有挤出南门的孩子都加快了脚步,拼命往前扑。门被堵死了。
后面的孩子骂前面的孩子,有的像二羊一样大叫起来,挣扎地向前涌。中间的孩子倒了,没有倒下的马上踏过去。被踩的孩子大声呻吟,叫声传到没有行人的街上,再也不能唤起同情。
小娜被尘土呛得咳起来,她踩着一个又一个柔软的小身体向前奔。她张着两臂寻找平衡。她一时想不起脚下跌的什么,她只是抱怨脚下的路这么难走。她的头撞到敞在一边的铁门上。她大叫一声。她听不见自己的叫声跟一直充盈在耳的各种其他叫声汇在一起,对她来说声音属于另一个世界,她只感到被撞的地方疼得厉害。
小娜逃到街上。
五
和往常一样,我没敲门就进去了。门在我身后无声无息地掩上了。她坐在窗下的破木椅里。她在看我。阳光掠过她的头顶,射向对面的墙。墙上是一九八二年的六月——悉尼大歌剧院。
我看着她头顶上的几根头发闪着银光,像榕皱的锡纸罩住了头皮。她的嘴向回瘪着,一定没牙了。她是大娃的奶奶,一个人住。我们都叫她奶奶。
她向我招手,伸出的手臂只有骨头。
她摸着我浓密的头发。摸了好久,不肯放手。我看着她的脚又小又尖。
我说:"奶奶,要搬家了。"
好久,她说:"我不搬。"
我说:"不搬不行,奶奶。"
她说:"我九十六了,不搬行。"
说完她冷笑一下,紧闭的双唇微微张开。她的确没牙
她说:"他也出来了。"
然后继续摩拳我的头发。
"谁呀?奶奶。"
她扬扬头。我从窗户望出去,疯子坐在院子里的树桩上。黄黄的方脸,一身青衣。我吃惊的是时间在他身上竟没留下痕迹。十七年前他就是这个样子。
"他多大了?"
"四十了。"
"他好像一点没老。"我依旧望着他。
"他是疯子。"
"他也搬吗?"
"我不搬。我九十六了。他该搬。"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于是沉默了好久。奶奶打破沉默,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我一点儿也没感到吃惊。
"那年他七岁。现在那个工厂没有了。原来也不是什么工厂,是工厂的仓库。大娃爸也一块去了。后来我揍他,他说那里面都是瓶子。是那种薄玻璃的奇形怪状的瓶子。他说不是他偷的,是小瑜。他只是帮忙拿了回来。不要说孩子们,就是我活这么久也没见过那么稀奇古怪的瓶子。爷爷把瓶子都摔了。他跟大娃爸同岁,刚上学三个月,他从里面往外递,别的孩子接过来放到麻袋里,打更的来了。外面的孩子都跑了。他刚跳出来就被抓了。那打更的又把他关进去,关到第二天天亮。"
"他爸妈见到他的时候,他疯了。他妈不知道他疯了,她不信自己的儿子疯了。他哭着求老师没用。从那以后就不再上学啦。带他去医院才能看他几眼。听说他在家闹,什么都干。"
奶奶抬手摸摸自己已经晒红的脑顶,看看我再看看窗外。疯子小偷走了。
"我已经好几年没见着他了,今个儿一看还那样,不像几年没见着。"
"他不出门看病?"
"他妈说他的病好啦。"
"什么时候?"
"就是那次。"
"那次大家以为他被气死了。"
"抬到医院,大夫说他没病了。"
"那他怎么不出门?他脸还那么黄。"
"他不愿意出门,我也不出门。"
六
我几乎认定疯子都是神。
七
二羊是前面那个断断续续一直没有讲完的故事的主人公。二羊把它从头至尾看过一遍。她伤心因为她猜到结尾一定那样处理,就像她经历的那样。她说但愿她以后没有过的日子不会因为这个故事的结尾注定永远倒霉。她哭了,我也哭了。任何美好的愿望都透着对过去或将来的无限恐惧,真诚待催人泪下。
八
二羊不知道为什么,从她眼前跑过去的孩子,眨眼间又朝她跑过来。她听见有人对她喊,她想一定是喊她也跟着跑。她跟过去。孩子们再一次涌向南门。
二羊始终落在后面。疯子在她身后五大步远的地方大踏步前进。二羊拼命跑,希望改变这种局面,她与疯子相离最近。
到了街上,跑在前面的孩子毫不犹豫地又冲进北门,一个瞬间,马路上便只有二羊和疯子。二羊跑疯子走。北门前腾起的尘土,渐渐落了下去。二羊命令自己一直向前,她以为疯子会朝人多的方向追。她不明白为什么还要再跑回北门。难道有这个必要?但是尘土刚刚沉落的北门还是把她带进去了。落在后面与单独一个人,她更害怕后者。
二羊站在门口,院子里空荡荡,看不见一个孩子,宁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拉开敞在一边的铁门,她藏起自己。她没有别的办法,似乎只安排了这样的结局。
疯子走进北门。阳光顽强地冲破薄薄的云层,发出灿烂的光芒。铁门的缝隙间漫出一片耀眼的粉光。他关上门,一个粉色的小姑娘看着他。时间和太阳一起凝固了。
一只又黄又大的手伸了过来。手在二羊眼前越来越大。她感到心在紧缩。她伸出手,手伸向眼前的黄色物体。这个下午有极好的阳光,尽管极好的阳光是几分钟前刚刚呈现的。
二羊尖厉的叫声像无家可归的浪儿,在空荡荡的院子里飘来荡去。奶奶出来了,奶奶说那简直不是人的动静,太惨了。叫声一点点弱了下去,使人产生错觉,以为叫的人已经死了,不然会一直叫下去的。
大娃奶奶出来的时候,疯子走了。
二羊站在原来的地方,手端在眼前。奶奶拍拍她的脸蛋,她哭了。哭声很小,抽抽噎噎。奶奶把二羊肥胖细嫩的小手放到自己干枯的掌心,二羊突然大哭起来,她的小指被弄断了,它脱离了整体,优雅地指向奶奶身侧的四层黄楼。奶奶笑了,似乎有些滑稽。
九
我还是早在几天前就动手开始我的创作了。我很不自信,可以说所有已经写下的文字都是在怀疑中完成的,我害怕自己独自一人走到歧路上去。
我不在的时候女作家送来了杂志,我翻开叠起的那页。有一段被红笔画上了。
"难道他就不该有七情六欲吗?难道他和你和我不一样吗?难道他没有权利享受我们正在享受的一切吗?难道爱情就该不属于他吗?"
这本杂志还放在我的旧纸堆里。有一天下午我看见女作家从疯子家出来。疯子送到门口就站住了,疯子不说话,女作家回身招了两次手。这时我想起我看过的一部美国电影,女主角经常躺在棺材里。这也许都是一回事。
难道我错了?难道我太残酷了?难道女作家爱上了疯子?
我终于没看那个故事。那段红笔画过的文字让我觉得几年前我已经把那些故事读尽了。杂志再也还不回去。我不能再见到女作家。
十
奶奶病了。我去的时候她躺在床上。她说她没病。我说病也许好了。好半天,我们找不到合适的话说。我想起把带来的慰问病人的罐头什么的拿出来。这时她说了一句话,我笑了,就像奶奶当初笑二羊那根被折断的手指一样。
她说:"我要死了。"
见我笑了,她也笑,就这样死的事被搁到一边去了。
"奶奶,疯子有老婆吗?"
"没听说。"
"没听说还是没有。"
"没有。"她反问我,"问这个干吗?"
我笑着摇摇头。
她说:'你们下乡那阵子,搬来一家三口。"
"有个女儿挺漂亮的?"
"对。那个女儿是哑巴,她爸爸妈妈挺古怪,不大跟人说话。"
"怎么了?"
"小瑜也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子。那姑娘见人总是笑眯眯的。做活计也是好手,不像大娃妈那些读过书的局也不会。大伙儿都想到小瑜了。又不知道咋跟姑娘提。盼着小瑜出门,老人们说要是一家人,看一眼就妥。小瑜半年没出门。"
"后来呢?"
"后来姑娘的爸爸死了,娘俩儿搬了。"
"搬了?"
奶奶扭头看着我,那眼神好像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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