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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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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粉皮,味道果然是无比鲜美,但人的心理作用是很强大的,柳月芳莫名地觉得那粉皮的美味也来路不正,美味得有点下贱。

    据柳月芳后来告诉邻居,那几年她送给张慧琴的鱼头可以装一卡车了,邻居们清楚她说得有点夸张,但基本上是符合事实的。大家都记得鱼的风光岁月也是居林生的风光岁月,而居林生风光,张慧琴作为居家最亲密的邻居跟着沾光,沾的主要是食物的光,除了春节时候的鱼头,平时张慧琴的炒青菜碗里会盖着两三个鸡头、鸭头什么的。别人好奇,张慧琴也不在乎,指着隔壁说,柳月芳送过来的,她家人嘴刁,什么头都不吃,拿过来我们吃——怎么不吃?鱼头、鸡头、鸭头,都很好吃的!

    很可惜,张慧琴与柳月芳两家以鱼为媒的友情后来趋于冷淡了,两家的主妇仍然来来往往,但没有了鱼的穿针引线,这友情好像一件贴身的旧衣服,不知道哪里有点松,随时会绽线,谁也不敢穿。如果我们有心以此为例来考查邻里关系在新形势新时代的嬗变,时尚恐怕是个罪魁祸首。对的,首先要归咎于时尚的变迁让大家摸不着头脑,不知从哪年开始,人们送礼不送鱼了,除了甲鱼偶尔可见,过年时候人们送来送去的东西开始与世界接轨,以西洋参、龟鳖丸、螺旋藻、脑白金一类的营养保健品为主,辅之以包装精美携带方便的山珍海味——都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鱼呢,好像被人遗忘在池塘里了。这是鱼的幸运,但却是张慧琴的不幸——此话是背着张慧琴说的,当她面说非挨她骂,不吃饭会饿死,不吃鱼头死不了的。谁都知道张慧琴家的儿女都长大了,挣钱了,有个儿子做个体户,发了财,买多少鱼都买得起。我没有看轻张慧琴的意思,只是要说清楚这其中的变故原因是多方面的,另外一个原因与居林生仕途失意有直接关系。我们香椿树街的人一直以来都对居林生的官运抱有一种盲目的信心,后来却听说他爬不上去了,不仅爬不上去,还因为年龄偏大、没有学历、缺乏政治理论修养和专业领导才能等诸多因素,掉下来了。至于那个谣言,说居林生下台是因为喜欢拧女同事的屁股,拧多了把自己拧下台来,可信度就不高了,从来就没听说过有人因为拧屁股把自己的政治前途拧掉了的事,一定是那些忌妒居林生的人编排出来的谣言。道听途说不足信,不过邻居们相信居林生确实是掉下来了,他们得出这个结论依据的是自己的观察,每年过年前夕送礼高峰的时候,居林生家门前冷冷清清的,有时候迎着暮色看见一个人拎了东西站在他家门口,细看一下,是居林生自己。

    好像又换了个人间。居林生一家失意了,张慧琴家的日子却开始红火起来。回顾张慧琴后来的幸福生活的源头,大家一致认为是靠了她的大儿子东风。靠的是东风的什么呢,说起来不那么顺嘴。不是东风有多孝顺,不是东风学历高,也不是东风天生有一颗商人的精明脑袋,是东风有一年捅了人,差点闹出人命,上了“山”去劳改,后来从“山”上下来,没有工作,就干了个体户,结果偏偏靠这名不正言不顺的个体户发了家!东风和几个朋友合伙从海上走私香烟,虽然有一定的风险,风险背后是巨额的利润,东风每次从海上回来,人晒得像一根木炭,一身汗臭和海腥味,但是他怀里揣着一个黑色塑料袋子,里面都是钱。张慧琴提心吊胆地数儿子的钱,数得怕起来,她在丝厂挡车,挡一辈子车不如儿子辛苦一天的钱多,怎么能不怕?她怕儿子再出事,死活不让儿子再到海上去接香烟,一定要他做一件什么安稳的事情。这件事情是什么,一时没想起来,儿子没什么脑子,当然也没生意。有一天夜里张慧琴路过百货商场前的灯光夜市,看见好多人夜里跑出来吃螺蛳吃臭豆腐什么的,夜空中回荡着一片吃的声音,吮螺蛳的声音像一种表达爱情的电子音乐,炸臭豆腐的气味远处闻着是臭,走近了却是香气四溢。那么多人呀,他们在一个国泰民安的夜晚尽情地吃,什么都吃,吃了那么多!张慧琴站在一个卖炒年糕的摊子前,情不自禁地抓住了摊主篮子里的年糕,拿一条年糕去敲另外一条年糕,她眼睛发亮,站在那里敲年糕,摊主不干了,夺下年糕说,你吃什么快说,别敲我的年糕。张慧琴是不愿受人抢白的人,瞟了眼对方摊子上的配料,脸上立刻浮现出了一丝鄙夷之色。你这么炒年糕的?她说,炒年糕不用菠菜能好吃吗?可以这么说,离开了那个炒年糕的摊子后,一个新的张慧琴就诞生了。这个女人虽然没有多少文化,却在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朴素而永恒的商机,不管时代怎么样变化,人长了一张嘴,总是要吃的呀!有人爱吃,有人爱烹饪,怎么也犯不了法,这不就是天下最安稳的生意嘛。

    张慧琴的儿子东风后来就开了那个餐馆,也就是现在我们街上大名鼎鼎的东风鱼头馆。用餐饮业的行话来说,东风的餐馆是特色餐饮,家常风格,主打产品是鱼头。我因为有一点美术功底,被东风拉去为餐馆画了几个鱼头,写了一些美术字,现在大家在鱼头馆看见的玻璃橱窗上的大鱼头,还有菜单第一页上的四行大字,都是我的作品。

    白汤鱼头

    红烧鱼头

    酸辣鱼头

    五味鱼头

    至于东风鱼头馆的厨师是谁,不用我说大家一定已经猜到了,厨师就是东风他妈张慧琴。

    我一直对我们香椿树街的落后风貌直言不讳,这个现代化进程异常缓慢的街区,至今有人在偷国家的电,有人在水表上做了手脚,一滴一滴地偷国家的水——恕我不在这里点他们的名了。令人费解的是大家捂自己的钱包捂这么紧,却都愿意去捧东风鱼头馆的场,这几年来,鱼头馆做的居然是高难度的街坊生意!冷静地探讨一下,此事也许不那么奇怪,是个健康的人都会嘴馋,更何况张慧琴每天在灶上炖那个白汤鱼头,炖得奇香扑鼻的,大家住在附近,天天从那儿经过,总不能掩着鼻子吧——说句题外话,这对餐饮业的从业人员或许会有所启发,好广告不用花什么钱,不用到电视上去做,不用到报纸上做,就在空气里做,大家听到的是更加具体更加可信的广告词:挡不住的诱惑,挡不住的诱惑!

    大家都挡不住来自东风鱼头馆的诱惑,加上街坊邻居能够享受八折优惠,很多从不上馆子的居民都去鱼头馆品尝了张慧琴拿手的鱼头菜。只有柳月芳一家挡得住,也许是过去鱼吃多了,柳月芳一家从来没去过鱼头馆。邻居知道柳月芳和张慧琴关系好,都纳闷柳月芳为什么不去,有人还自作聪明地分析,是不是张慧琴现在发了,居林生现在无权无势了,张慧琴就那个什么了?柳月芳最不爱听别人提她丈夫的失意,一句话堵住了别人的嘴,她说,你们不知道的,我们不吃鱼头,我们一家人,不吃头,什么头都不吃!

    张慧琴是被冤枉的,其实只有柳月芳知道,张慧琴是多么诚心地邀请他们一家去东风鱼头馆做客,当然说好是一切免费。张慧琴一直在劝说柳月芳去她的鱼头馆,她说,我知道你们不吃鱼头,我做别的给你们吃不行吗?柳月芳还是固执地微笑着,她这人有特点,微笑代表了否定,说,你不用客气的,你们做生意,又不是开慈善会,怎么能白吃?张慧琴说,别人不能白吃,你们一家人来是可以白吃的,我以前吃过你们家多少东西,不也是白吃的嘛。柳月芳还是摆手,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不一样,不一样了。这句话让张慧琴听出了一点别的味道,她也是聪明人,能够体谅对方的心境,柳月芳这几年不如意,就像鸡群中的一只鹤,突然变成一只鸡,而她张慧琴,虽不能说从一只鸡变成了鹤,但在别人眼里她现在就是发了。念及这些,张慧琴也就不能动人家的气,她抓住柳月芳的手,用力晃了晃,说,我不管你说什么,反正我这客是请定了,你给面子就自己来,不给面子我让店里的小伙子准备上麻绳,五花大绑地也要把你们一家绑来!

    也是张慧琴的一片诚意打动了柳月芳,有一天柳月芳终于带着居林生和儿子居强,还有居强的女朋友去了东风鱼头馆。张慧琴把他们一家请进了刚刚装修好的包厢。一桌子冷菜就可以看出张慧琴对这次宴请的重视程度,不光是丰盛,是张慧琴的有心让柳月芳一下领了情。柳月芳一进去就瞥见了糯米糖藕,那是她最爱吃的,白切猪肝,那是居林生爱吃的,甚至儿子爱吃凉拌豆腐,张慧琴也记得。柳月芳知道女邻居是用一颗真心在还过去的情,人就有点走神,想起过去的那许许多多的鱼,许许多多的鱼头,不由得百感交集起来,她对丈夫和儿子还有他的女朋友说,人家是真心的,吃,来了就不要客气了,吃!

    正如张慧琴事先许诺的那样,他们的桌上没有鱼头。他们本来是不会吃鱼头的,可是当张慧琴亲手端上一锅老鸭汤时,居强的女朋友小声地向居强嘀咕,怎么是鸭汤,我以为是鱼头汤呢,这家馆子不是鱼头最有名吗?

    大家都听见了那姑娘的疑惑。这疑惑后面显示了她对鱼头的向往,听得出来的。张慧琴抿着嘴笑,还偷偷地看了柳月芳一眼。柳月芳不知是恼还是窘,躲着张慧琴的目光,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最后就看着沙锅里的老鸭——老鸭的鸭头也让细心的主人拿掉了。对面的居强此时有点尴尬,他用手盖着嘴向女朋友解释着什么,柳月芳猜得出来,一定是说,我们一家人不吃鱼头的。那姑娘却有个性,什么场合都敢于撒娇,学的是电视里的还珠格格,她好像在桌子底下踢了居强一脚,桌子上的碗盏猛地一颤,她抓着居强的耳朵说悄悄话,嗓音却天生的尖厉,柳月芳听得清清楚楚:你前天还吃鱼头的!居强有点急了,慌乱地向父母这里扫了一眼,仍然压低了声音说话,但逃不过柳月芳灵敏的耳朵,儿子说,我是陪你吃的!

    张慧琴就是这时候咯咯地笑起来,或许是感谢一对青年维护了鱼头的荣誉,她用疼爱的目光看着柳月芳的儿子和未来的儿媳妇,什么陪你吃陪他吃的,这叛徒当得好!她用手指戳着居强的脑袋说,鱼头最好吃,吃过了你就知道了吧?你不光要陪女朋友吃,还应该陪你父母吃!

    宴席的格调突然急转直下,鱼头变成了某种态度的象征,涉及对姑娘的关爱,对张慧琴的尊重,也隐隐涉及当事者对变革的态度。张慧琴把握了时机,眼睛发亮,盯着柳月芳说,怎么样,看清形势了吧?这鱼头不吃不行,我今天非破你这个戒不可。

    柳月芳更窘了,她一定是意识到自己的决定不仅关系到鱼头,责任重大,便有点像踢皮球似的,把皮球踢到居林生那里去了,她对张慧琴说,我吃东西哪有这么挑剔?问老居吃不吃,鱼头,他吃不吃?张慧琴知道这是柳月芳让步了,当然乘胜追击,她说,老居呀,你疼不疼儿子,疼不疼儿媳妇,就看你的表现啦!居林生当时正在剔牙,年龄不饶人,他现在吃一点东西就得剔剔牙,听到要他表态,下意识地扔掉了牙签,人也坐端正了,居林生毕竟是居林生,能够认清形势,也善于表态,他的表态豁达而仁慈。这又不是什么原则问题,他说,上鱼头就上鱼头吧,谁爱吃谁吃,什么事都应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嘛,鱼头又不是其他什么头,本来就可以吃的。

    后来就给居林生一家上了鱼头。上鱼头不吃也不算张慧琴的什么胜利,让张慧琴感到骄傲的是居林生柳月芳最后终于没能抵挡住红烧鱼头的香味,吃了红烧鱼头,再给他们上一盆鱼头白汤,夫妇俩也没推辞!张慧琴后来绘声绘色地向别人描述那场特别的晚宴,她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着了魔似的,就是要让他们吃我的鱼头,看他们一家吃了鱼头,我就心安了。当然张慧琴这么多年来始终没学会谦虚,她借居林生一家之口赞美自己制作鱼头的厨艺,听听她怎么学人家说话的——

    居林生是这么说的,鱼头,味道很不错嘛。

    柳月芳是这么说的,好吃的,没想到鱼头这么好吃。

    居强的女朋友是那么说的,明天要减肥了,这鱼头汤,不要太好吃哦!

    居强近来迷上了文学创作,时常即兴地念出一些诗句让女朋友鉴赏,那天在鱼头馆他偶得小诗一首:

    年年有鱼

    年年有余

    有鱼的世界多么美丽

    有鱼的世界多么富裕

    平心而论,居强那首诗是有感而发,连张慧琴都听出了诗句中饱含着作者的感情和世事沧桑,她在一边为居强拍手,柳月芳没有什么表示,但看得出来她对儿子的才华是很自豪的,居林生听出来儿子的诗韵脚整齐,他说,有一点进步,这首诗还是押韵的。居强那女朋友却很扫兴,她只顾吱溜吱溜地喝鱼汤,一边喝一边说,别念了别念了,什么破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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