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一个比一个大,要吃肉要吃肉,吃肉吃肉吃肉,她那把割肉刀,我得罪不起呀!
小兵的母亲完全赞同我母亲的意见,她认为在我们香椿树街上张云兰和新鲜猪肉其实是画等号的,得罪了张云兰便得罪了新鲜猪肉,得罪了新鲜猪肉便得罪了孩子们的肚子,犯不上的。谈话之间小兵的母亲一直用同情的眼光注视着我母亲,好像注视一个莽撞的闯了大祸的孩子。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情急之下就想出了一个将功赎罪的方法。她说,张云兰也有四个孩子呢,整天嚷嚷她家孩子穿裤子像咬雪糕,裤腿一咬一大口,今年能穿的明年就短了,你给她家的孩子做几条裤子嘛!我母亲下意识地撇起嘴来,说,我哪能这么犯贱呢,人家不把我当盘菜,我还替她做裤子?不让人笑话?女人最了解女人,小兵的母亲说,为了孩子的肚子,你就别管你的面子了,你做好了裤子我给送去,保证你有好处。你不想想,马上要过年了,这么和她僵下去,你还指望有什么东西端给孩子们吃呀。我告诉你,张云兰那把刀是长眼睛的,你吃了她的亏都没地方去告她的状。
女邻居最后那番话把我母亲说动了心。我母亲说,是呀,家里养着这些孩子,腰杆也硬不起来,还有什么资格讲面子?你替我捎个口信给张云兰好了,让她把料子拿来,以后她儿女的衣服不用去买,我来做好了。
凡事都是趁热打铁的好,尤其在春节即将临近的时候。小兵的母亲第二天回家的时候带了一捆藏青色的布到我家来,她也捎来了张云兰的口信,张云兰的口信之一概括起来有点像毛主席的语录,既往不咎,治病救人,口信之二则温暖了我母亲的心,她说,以后想吃什么,再也不用起早贪黑排什么队了,隔天跟她打个招呼,第二天落了早市只管去肉铺拿。只管去拿!
此后的一个星期也许是我母亲一生中最忙碌的日子。其他的家庭主妇也忙,可她们是忙自己的家务和年货,我母亲却是为张云兰忙。张云兰提供的一捆布要求做五条长裤子,都是男裤,长短不一,尺寸被写在一张油腻腻的纸上,那张纸让我母亲贴在缝纫机上方的墙上。我们看着那张纸会联想起张云兰家的四个男孩一个男人的腿,十条腿都比我们的长,一定是骨头汤喝多了吧。我母亲看到那张纸却唉声叹气的,她埋怨张云兰的布太少,要裁出五条裤子来,难于上青天。
我母亲有时候会夸大裁剪的难度,只是为了向大家证明她的手艺是很精湛的。后来她熬夜熬了一个晚上,还是把五条裤子一片一片地摞在缝纫机上,像一块柔软的青色的梯田。然后我们迎来了缝纫机恼人的粗笨的歌声,我母亲下班回家便坐到缝纫机前,苦了我姐姐,什么事情都交给她做了。我姐姐撅着嘴抗议,做那么多裤子,都是别人的,我的裤子呢?弟弟他们的裤子呢?我母亲说,自己的裤子急什么,过年还有几天呢,反正不会让你们穿旧裤子过年的。我姐姐有时候不知趣,唠叨起来没完,她说,你为人民服务也不能乱服务,张云兰那么势利,那么讨厌的人,你还为她做裤子!我母亲一下就火了,她说,你给我闭上你的嘴,这么大个女孩子一点事情也不懂,我在为谁忙?为张云兰忙?我在为你们的肚子忙呀!
时间紧迫,只好挑灯夜战。我们在睡梦中听见缝纫机应和着窗外的北风在歌唱,其声音有时流畅,有时迟疑,有时热情奔放,有时哀怨不已。我依稀听见我母亲和父亲在深夜的对话。我母亲在缝纫机前说,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我父亲在床上说,掉出来才好。我母亲说,这天怎么冷成这样呢,手快冻僵了。我父亲说,冻僵了才好,让你去拍那种人的马屁!
埋怨归埋怨,我母亲仍然保质保量地完成了张云兰的五条裤子,她把五条裤子交给小兵的母亲,小兵的母亲为我母亲着想,她说,你自己交给她去,说说话,以前的疙瘩不就一下子解开了嘛。我母亲摆着手说,前几天才在肉铺吵的架,这一下白脸一下红脸的戏,让我怎么唱得出来?你这中间人还是做到底吧。我母亲把五条裤子强扔在小兵家里,逃一样地逃回到家里。
家里的缝纫机上又堆起了一座布的山丘,那是为我们兄弟姐妹准备的布料。我母亲在上班前夕为她忠实的缝纫机加了点菜油,我看见她蹲在缝纫机前,不时地瞥一眼上面的蓝色的灰色的卡其布,还有一种红底白格子的花布,然后她为自己发出了一声简短而精确的感叹,劳碌命呀!
而小兵的母亲后来一定很后悔充当了我母亲和张云兰的中间人。整个事情的结局出乎她的意料,当然也让我母亲哭笑不得,你猜怎么样了?张云兰从肉铺调到东风卤菜店去了!早不调晚不调,她偏偏在我母亲做好了那五条裤子以后调走了!
我记得小兵的母亲到我家来通报这个消息时哭丧着个脸。都怪我不好,多事,女邻居快哭出来了,你忙成那样,还让你一口气做了五条裤子,可是我也实在想不通,张云兰在香椿树街做了这么多年,怎么偏偏就在这节骨眼上调动了,气死我了!我母亲也气,她的脸都发白了,但是她如果再说什么难听的话,让小兵的母亲把脸往哪儿放呢?人家也是好心。事到如今我母亲只好反过来安慰女邻居,她说,没什么,没什么的,不就是熬几个夜费一点线嘛,调走就调走好了,只当是学雷锋做好事了。
很少有人会尝到我母亲吞咽的苦果,受到愚弄的岂止是我母亲那双勤劳的手,我们家的缝纫机也受愚弄了,它白白地为一个势利的女人吱吱嘎嘎工作了好几天。我们兄弟姐妹五人的肠胃也受愚弄了,原来我们都指望张云兰提供最新鲜的肉、最肥的鸡和最嫩的鸭子呢。不仅如此,我们家的篮子、坛子和缸也受愚弄了,它们闲置了这么久,正准备大显身手腌这腌那呢,突然有人宣告,一切机会都丧失了,你们这些东西,还是给我空在那儿吧。
我们对于春节菜肴所有美好的想像,最终像个肥皂泡似的破灭了。我母亲明显带有一种幻灭的怀疑,她对我们说,今年过年没东西吃,吃白菜,吃萝卜,谁要吃好的,四点钟给我起床,自己拿篮子去排队!
我们怎么也想不通,我母亲给张云兰做了这么多裤子,反而要让我们过一个革命化的艰苦朴素的春节!
除夕前那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我记得我是让我三哥从床上拉起来的。那时候天色还早,我父母亲和其他人都没起床,因为急于到外面去玩雪,我和我三哥都没有顾上穿袜子。我们趿拉着棉鞋,一个带了一把瓦刀,一个抓着一把煤铲,计划在我们家门前堆一个香椿树街最大的雪人。我们在拉门闩的时候感觉到外面什么东西在轻轻撞着门,门打开了,我们几乎吓了一跳,有个裹红围巾穿男式工作棉袄的女人正站在我们家门前,女人的手里提着两只猪头,左手一只,右手一只,都是我们从来没见过的大猪头,更加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女人的围巾和棉袄上落满了一层白色的雪花,两只大猪头的耳朵和脑袋上也覆盖着白雪,看上去风尘仆仆。
那时候我和三哥都还小,不买菜也不社交,不认识张云兰。我三哥问她,猪头是我们家的吗?外面的女人看见我三哥要进去喊大人,一把拽住了他,她说,别叫你妈,让她睡好了,她很辛苦的。然后我们看见她一身寒气地挤进门来,把两只猪头放在了地上。她说,你妈妈等会儿起来,告诉她张云兰来过了。你们记不住我的名字也没有关系,她看见猪头就会知道,我来过了。
我们不认识张云兰,我们认为她放下猪头后应该快点离开,不能影响我们堆雪人。可是那个女人有点奇怪,她不知怎么注意到了我们的脚,大惊小怪地说,下雪的天,不能光着脚,要感冒发烧的。管管闲事也罢了,她的眼睛突然一亮,变戏法似的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了一双袜子,是新的尼龙袜,商标还粘在上面。你是小五吧?她示意我把脚抬起来,我知道尼龙袜是好东西,非常配合地抬起了脚,看着那个女人蹲下来,为我穿上了我的第一双尼龙袜。我三哥已经向大家介绍过的,从小就不愿意吃亏,他在旁边看的时候,一只脚已经提前拍了起来,伸到那个女人的面前。我记得张云兰当时犹疑了一下,但她还是从她的口袋里掏出了第二双尼龙袜。这样一来,我和我三哥都在这个下雪的早晨得到了一双温暖而时髦的尼龙袜,不管从哪方面说,这都是一个意外的礼物。
我还记得张云兰为我们穿袜子的时候说的一句话,你妈妈再能干,尼龙袜她是织不出来的。当时我们还小,不知道她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张云兰还说了一句话,现在看来有点夸大其词了,她说,你们这些孩子的脚呀,讨厌死了,这尼龙袜能对付你们,尼龙袜,穿不坏的!
听我母亲说,张云兰家后来也从香椿树街搬走了,她不在肉铺工作,大家自然便慢慢地淡忘了她。我母亲和张云兰后来没有交成朋友,但她有一次在红星路的杂品店遇见了张云兰,她们都看中了一把芦花扫帚,两个人的手差点撞起来,后来又都退让,谁也不去拿。我母亲说她和张云兰在杂品店里见了面都很客气,两个人只顾说话,忘了扫帚的事情,结果那把质量上乘的芦花扫帚让别人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