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就像一条崎岖坎坷的路,最重要的不是走得快,而是要懂得在哪一个路口转弯。
“大少爷——”
心爱一声喊出,豁然而起。冷汗涔涔,而小腹坠痛。她伸手到腿下,触到粘湿的一片,抬起手来,指尖点点嫣红,不禁“呀”的一声,心思洞明——她已经是大女孩了!
电光石火般,她想起天使与魔鬼对她的许诺:等她成人时,便可开口说话!而魔鬼曾经暧昧地笑着,暗示一场血的洗礼,难道
她尝试开口:“大——少——爷!”
发音含糊,但一字一句——她果然会说话了!她终于会说话了!她竟然会说话了!
“妈妈,爸爸。”她轻轻地念,一遍又一遍,从小小声,试着放开声音,终至嘶喊:“妈——妈——”
“心爱。”
甄妈妈正在楼下煎鸡蛋,听到叫声,出于母亲的本能,第一意识便是女儿出了什么事,但接着省过来,女儿不会说话。那么,这是谁在喊妈妈,为何听来如此陌生而熟稔,就好像从自己的记忆深处发出来的一样?
她一边大声喊着:“老甄,老甄,快起来!”一边急急奔上楼,狂敲女儿的门:“心爱,心爱,是你吗?”
心爱跳下床,没忘了把床单卷成一团扔到床下,接着披上晨褛踉跄地来开门。
看到妈妈惊惶的脸,她突然感到无限辛酸。做了十几年母女,她仿佛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清楚母亲,这是她的妈妈啊,她是借了她的身体才可以重新返回人间的。这十几年里,母亲为她操了多少心!现在,她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要想有人真心诚意地与她分享这份快乐,除了母亲,又会有谁呢?
她扑进妈妈的怀里,泪流满面而口齿清晰:“妈妈。”
甄妈妈呆住了,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是谁?谁在叫妈妈?她抓住女儿的双肩推后一点,死死盯着她的嘴巴:“心爱,是你叫我吗?你再叫一遍,再叫一遍。”
“妈妈。”心爱清楚地叫,接着抬起头,眼光越过母亲的肩膀,投向刚上楼来的父亲,再次叫“爸爸。”
甄先生猛地用力抓住扶手才没有从楼梯上跌下去,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过来:“心爱,你叫我爸爸?你叫我爸爸!你再叫!叫爸爸!”
他们是多么快乐啊!快乐到震惊!快乐到不相信!
心爱的泪水更加汹涌了,她如何来报答这份养育之情呢?她努力地、慷慨地多说一点:“爸爸,妈妈,我——会——说——话——了。”
“心爱——”甄妈妈终于确信了,不禁猛地抱住女儿嚎啕大哭起来。自己做了多少年这样的美梦啊,梦见女儿有一天会突然开口喊自己妈妈。面前的一切是真的吗?这一切可以长久吗?她再用力一点抱紧女儿,然后偷偷掐掐自己的手臂,是真的,不是梦!她哭得更大声了,很努力才可以抬起头来看老伴:“老甄,你听见吗?心爱叫我妈了。她会叫妈了!”
孩子叫妈妈,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是天下母亲最基本的快乐。而这快乐,迟来了多少年哦!
这一天是甄家的大日子。简直跟心爱出生那天一样快乐。不对,比心爱出生时更快乐——心爱出生在动乱年代,甄家当时可是一片凄风苦雨——应该说,跟甄爸爸甄妈妈结婚那天一样快乐。
甄妈妈兴奋得几乎想念佛,一个劲儿说:“真是老天开眼,心爱开口。搁在过去,应该去庙里还神的。”
甄先生笑起来:“现在哪里还有什么还神?你要真想做善事,去福利院布施还更现实些。”
“那就去福利院。我明天就去联系。”甄妈妈兴致勃勃地说。出了这样大的喜事,不做点儿什么,怎么也过意不去的。于是便又计划着要遍请亲友来庆贺一番,一雪前耻——人人都知道甄家有个哑巴女儿,现在倒要叫他们看看,谁有心爱那么聪明美丽,十全十美!
甄先生又有意见:“现在请客为时过早。一则心爱刚刚开口说话,情况到底怎么样,还得观察几天,最好是去医院看看医生们怎么说,也要给点儿时间练习,等说话流利些再告之亲友也不迟;二则也要找个好时机、好理由,要是专为心爱开口说话这件事请客,反而显得尴尬,跟动物园展览似的,倒让人笑话。”
一席话说得甄妈妈紧张起来,惊道:“还要去医院看看?难道心爱的情况还会有反复吗?你担心她开口说话只是回光返照?”
“什么回光返照?我看你是高兴得糊涂了,不会用词别乱用。”甄先生无奈地摇头,安慰着哭哭笑笑的妻子“不管怎么样,听一下专家的意见总是不会错的吧?”
但是专家们没有意见。有意见也都是含糊的。甚至有位年轻的博士略带戏谑地说:“有的人开口迟,也许令千金一字千金,迟得有点儿离谱吧。”
甄先生哭笑不得,只得又将女儿带回家,自我定义说:“不管怎么样,总是大好事一件,也许是上天见我们积善行德,有意垂怜吧。”
于是开始计划下一步:行善还愿。
这件事由甄妈妈带着女儿进行。原打算去儿童福利院的,关心曾经和心爱一样有残疾的儿童,但是因为需要很多手续,竟不容易做到,便只得改为老人院。甄妈妈这才知道,原来想行善也不是想做便可以做的,全不像电影里演的那么容易。进入福利院或者孤儿院,和进监狱一样难,得过得去十道八道关卡才行。
老人院坐落在郊区,由一座大户人家捐出的宅院改建。心爱看着很是眼熟,不知道是不是当年的卢府。那时候年龄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方位不能记得清楚,而这里的建筑又变动颇大,便有几分相似也做不得准——大户人家的宅院本就是差不多样子的。
即使隔了近四十年,隔着前世今生,她依然清楚地记得跟着那个会种桃花的顾三第一次走进卢府大门的情形——同所有的大户人家一样,卢府也有着极高的门顶,门上有铜铸的兽头双环,从门外面望进去,可以看到园子里大树的冠,还有戏楼飞出的一角绣檐。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走进大户人家——不是走的大门,是从大门旁边的一个角门进去的——也是第一次看到花园与戏楼,都那么精致好看,像一幅画多过像实景。她连赞叹也忘记,美目流连,脚下有些磕磕绊绊。
顾三扛着桃花树,从花树的枝桠间回过头来瞅她。但是她没有留意,眼前有更多的桃花吸引了她的目光,叫她神魂颠倒,好比一只误入花丛的蝶,都不晓得要栖在哪一朵上才好。
他们很顺利——因为花树进不了门,老爷竟然亲自从门里迎出来,这在顾三看来简直是天大的荣耀。他扛着那一树颤巍巍的桃花,满面红光地向老爷问好,又叫丫头给老爷跪下。
丫头迟疑一下,便跪了。桃花映在她的头上脸上,仿佛她也是一朵花苞儿,又远为活色生香。
老爷打花枝间辨认着她的模样,笑眯眯说:“果然好花。”又问“几岁了?”
顾三弄不懂老爷问的是花还是人,只好含糊地一块儿作答:“我拢一拢树干,怎么说也有十几年了;她是我刚下聘的媳妇,叫丫头,今年十二岁了,很能干的,请老爷收留她。”
“是吗?”老爷便饶有兴趣地“呵呵”笑起来,又连说两句“是吗?是吗?”
顾三仍然弄不清他是问花还是问人,如果是问人,是怀疑她的年龄、她的能干,还是因为她是他媳妇。他只好不回答,低了头“嘿嘿”笑,轮换着左右脚蹭鞋帮上的泥——换了衣裳洗了澡,就单单忘了收拾鞋子,这一鞋帮的泥,踏在院子里一尘不染的青砖上有多么不和谐啊。
老爷转过头吩咐管家:“带她去换身衣裳,洗个脸,就放在我房里吧这就去把树种起来吧,多多打赏。”
后一句话是冲顾三说的。顾三本能地谢赏,然而脸色很难看。把丫头放在老爷房里,这可是他没想到的。原先是太太说厨房里少个洗菜摘菜的粗使丫头,让他留意在乡下寻一个,他想着多个机会让自己同媳妇聚聚倒也挺好,打工日子也没那么难捱,又是女方主动提出来想要进城帮工,也可为婚事多攒几分钱,一举两得的事,何乐不为。然而如今临时变卦,老爷竟开口要把她留在自己房里,老爷既开了口,那便是不可更改的了;但是这可怎么使得?老爷房里的丫头,老爷亲自点名要的丫头,那还有干净的吗?
顾三昏昏沉沉地走到园子里,昏昏沉沉地点了穴,破了土,一锹锹挖着,究竟不知心里是何滋味。新挖开的泥土有种松软绵厚的香味,让他的心里酸酸的。当他把桃花树妥当地种下去的时候,又重新看到了丫头的身影。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衣裳跟在管家后头打青砖路上走过,一径向老爷的上房走去。洗过澡换了新衣裳的丫头果然鲜嫩许多,连身形都窈窕起来,辫子又被重新结过了,不再是弯弯的两根,而是在脑后统编成油黑的一大根,扑剌剌地垂着,平添了一种清爽文明的意味。他看见过府里的丫头都是打这样的辫子,但是谁打这样的辫子都没丫头好看。这样好看的丫头放在老爷房里会怎么样呢?
有风吹过,一朵花苞从树上震落下来,落在顾三的手心里。他轻轻攥住,看着丫头的背影,年轻的心里,第一次充满了难言的忧虑和沧桑
心爱展目四望,这院子里也稀落地种着几棵树,但不是桃也不是杏,倒是槐树,正是六月,开满一树白花,香得甜腻腻的,和记忆里的卢府毫不沾边。但是历经了“内战”与“文革”的洗礼,朱颜改换也是正常的。人呢?那些故人若是对面相逢,可还会相识吗?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便恍惚听到有人轻轻叫了一声“杏姨娘”那声音里分明带着试探和猜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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