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影儿不见,不知如何,忽然学着刚才娉婷的口吻,望空“哼”地一声,这才回房去了。
二
祁三爷是坐汽车回来的。
这使卢四爷十分懊恼。他很会通过轿子的颜色来判断一个人的官衔,原想祁家既然是接过皇旨赏过贞节牌坊的,必然是个有品的官员。如果对方是坐轿子的,那么他就可以通过轿子来衡量对方的品级,比方乘绿绒轿的是一品官,二品官就只能坐蓝色轿子了。知道了品阶,他便可以准备出相应的礼节来回应,表示自己也是个有品级有来历的旗人。可是现在祁老三开着外国汽车回来了,一路还滴滴滴地按着喇叭,不但比轿子威风,而且让人觉得隔膜,肃然起敬的一种距离,并因为距离而产生畏惧。
卢四爷的因为牌坊而受了伤害的自信在祁三爷的汽车喇叭声里又减弱了几分,几乎想躲起来,永远不要见到祁家人才好。可是不行,祁老三是回来祭牌坊的,如果他这么做了,那就等于告诉全青桐县的人牌坊是祁家的,告诉全青桐县他卢四爷是撒谎精,要使四爷的诚信和地位在整个青桐动摇起来,那是多么可耻的丢面子的事情。其可耻的程度几与卢四爷的不举相仿。
无论如何也要阻止祁老三这么做。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卢四爷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甚至连杀人灭口也想过。但是当然不能真的杀人,不仅太冒险,而且从祁三的阵仗来看,也不是那么容易杀掉的。卢四爷只好按照原计划,在祁家回乡的次日一早备了厚礼登门拜访,并且再三再四地表示明日家中有个接风宴,许多本地名绅都会来参加,请三爷万勿推辞,不然便是冷了全县老少的心。这话说得又客气又体面,好像这次接风不是四爷自己的意思,倒是整个青桐县老少的集体盛意,推举卢会长做代表似的。
话说到这份儿上,祁三爷便不好推辞,只得拱了手道谢,应承届时一定叨扰。卢四爷这才放下心来,笑眯眯地告辞,指挥轿夫一溜小跑地回家,立刻关起门同胡氏商量起办宴的细节来。
胡氏见四爷高兴,便叫秋月摆上烟器来。她自己虽不吃烟,却侍候得一手好烟泡子,捻吹捏作都来得,这时请四爷舒舒服服地躺下了,又开了留声机,亲自挑选一张四季春放进去,自己便歪在一旁服侍。
这屋里原是长年点着檀香的,和着鸦片烟的异香,使榻上的人仿佛半浮在云端里,有种醉意。紫檀的家俱在烟里显出一种奇特的暗红色,隐然有光。大太太的脸上也难得地泛着光润,不知四爷说了句什么玩笑话,她咯咯地笑起来,摇摆着略肥的身子,竟有了几分妩媚。
两个人脸对脸地躺着,一个抽,一个捻,细细地说话,说到兴致来处,便叫秋菊退下,却吩咐将大黑狗牵进来。
细长的檀烟缭绕在屋子里,有种腥甜浓郁的香气,像是席子上摆满了新剖的鱼。
留声机里一直不知疲倦地唱着四季春,应和着偶尔响起的大太太的尖叫声。
仆人们都在门外屋檐下静静地立着,不敢走开,也不便说话,只以眼睛交换着暧昧的信息,捂起嘴偷偷地笑。
足有两泡烟的功夫,四爷才隔着窗户叫人侍候茶水,仆人进来的时候,看到大黑狗的毛皮更加黑亮了,卧在床沿下搭着舌头喘息,四爷半倚在烟榻上,一双充血的眼睛赤红而迷离,而大太太死了似地面朝下趴在榻沿上,披散着一头稀薄粘连的长发,枯黄而纠结,是秋天树上没等落已经死了的叶子。
青淡的迷烟在屋子里绝望地冲撞着,找不到出路,血腥的宣淫的气味细密地将它织成一张幕障,密不透风。门一开,就急火火地拥了出去
有了祁家牌坊这层心事,卢四爷这天晚上睡得很不踏实,一夜惊醒几回,老是惦记着明天宴会上可有什么重要的细节被自己遗漏了,可别惹得祁三不满;又想自己所许的良田美宅,名画古董也不知能不能说服祁三,让他替自己保全面子,不要说出牌坊不是卢家祖传的事来;这一年来,虽说有小蛇这面挡箭牌遮羞,可是自己一改常性,绝迹于花街柳巷,早已引起一干老玩家的窃议,如果再出了牌坊这件事,可真是颜面扫地,在这青桐县呆不成了。
翻来覆去,直到三更也不得合眼,恍惚听得外面有几声啼叫,似鸟鸣又似人声,推开窗来,只见月光冷冷地洒了一地,花迷蝶眼,柳枝拂径,庭院里,并无一个人影。然而那种若有若无的声音在继续,依稀传自院外。
四爷心生疑窦,莫非是哪个妾侍伤春悲秋?抑或某个丫环受了委屈半夜哭泣?反正睡不着,四爷索性披衣起来,循着哭声一路走出院子,听得分明,那声音却是来自柴房。蓦地想起关于那个柴房上吊的丫头秋菊死后阴灵不息的传说来,四爷猛可地出了一身冷汗,有心叫起家人来查看一番,又觉家丑不便张扬,然而自己孤身探险,到底是没这胆量。
正自踌躇,忽然树梢里哗啦啦一阵乱响,明明是大晴的月亮,却无缘无故地起了一阵风,将四爷吹了个透心凉“啊啾”打个喷嚏,不敢再停留,转身忙忙地回房去,心里却终究有些忌惮。次日早晨起来,便有些鼻咽声塞起来。
卢胡氏见他神思恍惚,脚步虚浮,大不放心,便张罗着要请大夫来。四爷却只怕节外生枝,挥手阻止了,只让厨房煎了柴胡汤来喝,又吩咐下人早做准备,迎接客人,连卢家最隆重的早请安也免了。
三
枉费四爷做了那么多的准备,可是一直等到晌午,始终没见祁三的影儿。陪客虽不多,却都是青桐的头面人物,四爷的脸便有些下不来了,一边派了阿福去打探,一边只得吩咐开席。
半晌阿福回来,后头却跟着大少爷长衫,客人都一齐站起来拱手问候,四爷倒也惊喜,胡氏慧慈娉婷荷花也都被惊动了,带着各房儿女出来问好,将长衫团团围住,叽叽喳喳一叠声地嚷着怎么这就回来了,事先也没见递个口信,也不让人去接,这可是打天上掉下来的?所有人的话说来说去无非都是一个意思,却七嘴八舌地缠在一起听不清,还是长衫笑着做了一个罗圈揖,道:“各位贵客,各位姨娘,长衫有礼了,其实我早说过近日里要回来的,没什么行李,便没惊动家里来迎。”
又回头对父亲大声说“我刚才在来路上遇到阿福,听说了祁家的事,便和他一起去了祁家,原来祁三爷一回来便害水土不服,正歇着呢,说吃过药就过来,还说要请各位多包涵,我怕各位等得着急,就同阿福先回来报信儿。”
四爷听了大喜,心里明知断不是这么回事,嘴上只说:“唉,你这孩子真不懂事,祁三爷既是病了,就该请三爷好好休息,哪里有再请他来的理儿?我们办宴为他接风,原是好意,如果累着他,倒反是失礼了。”
长衫笑着,答:“我本也这么说来着,可三爷说什么都要来,只是因为煎药耽搁了,才不能就到,急得跟什么似的。我说了半天,都拦不住。三爷只怕怠慢大家呢。”
众人忙应着“哪里哪里”纷纷归座,又向长衫打听县城里的新鲜事儿,叹着北平的炮火不知打得怎么样了,上海的抵抗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满洲国成立是不是就代表大清朝又回来了,护国军的金司令到底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听说还是个格格,不知真假
好容易四爷才觑个空儿拉了长衫到一边,细问祁家到底是个什么情形。长衫皱眉说:“我去的时候,祁老三正和家人下棋,见到我,爱搭不理的,话里话外,意思是已经听说了牌坊的事儿,也猜到爹请他来的缘故了,所以才不要来,我不便接话,便同他下棋,边下边聊,大赢了他,他颜色反而好起来,问我要什么彩头不要,我复又提出请他来赴宴的事儿,他想了想,忽然很痛快地答应下来,叫我先回,说他换了衣裳就来,我这便回来了。”
四爷听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跳紧一下慢一下,只是想不透祁三的主意。既然他已经猜到自己请他赴宴的用意,而且看样子不打算成全,如何忽又改了主意要来呢?若说给自己难堪来的,听长衫说的情形倒又不像,莫非有什么条件要谈?准定是的。
四爷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不论祁老三提出什么条件,只要自己办得到,无有不答应的;就是办不到的,也一定得想办法办到。总之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堵住祁老三的口,保住卢家的颜面。
小蛇在房里转来转去,将绣花架子拿起又搁下,一刻也不安宁。自打听到大少爷回来了,她便成了热锅蚂蚁,静不下心来,磨心儿一样满屋里绕着,想出去又不敢,想不理又不甘,把个好看的眉头紧紧蹙着,无可如何地,全没了往日的安静冷艳。
她本是被当作一幅画儿娶进卢家里来的,也当作一幅画儿一样地挂了好久,习惯了静,习惯了沉默,习惯了逆来顺受和不动声色。可是现在不行,这会儿不行,这会儿她的心是一枚凤钗上的金步摇,动来荡去,瞬息万变。
这屋子,这笼子一样的屋子,忽然比任何时候都显得逼挤困缚,她要出去,她一刻也不能再呆在这里。可是她该去哪里呢?去庭院里见大少爷,怎么说呢?她是小姨娘,没生养的新人,老爷不叫人来请,她是不好主动到人前去抛头露面的。她羡慕娉婷和荷花她们,因为有女儿,可以打着带妹妹参见哥哥的旗号理直气壮地走到人前去。她不行,她是一幅画儿,只合挂在深闺里,人可以来看她,她不能去见人。
她忽然想起一个和她一样的人,凤琴,另一个没有生养过的姨娘。这会儿凤琴必也在屋子里坐不住吧?或者她可以去看看她,同她拉拉话儿。她并没有想清楚要找凤琴聊什么,她只知道这会儿她不能一个人呆着,她一定要见个人,要说话,要证明自己活着。
她急急地走在长廊间,一双小脚捣换得飞快,像风穿过竹叶。每当她穿着繁重的刺绣夹服走在那乌沉沉的长廊中时,总觉得身后有鬼跟着自己,这令她总是忍不住想回头,可是同时又提醒自己,端淑的女子走路,该是裙子褶儿都不打一个的,怎可东张西望不尊重?可是今天,今天她连鬼也顾不得怕,自然更顾不上裙褶儿,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急,一路碎跑地奔着凤琴的屋里去,就像有鬼赶着一样。
然而凤琴却不在自己的屋子里。丫环秋心倚着绣凳打盹儿,炉子上还坐着一壶水,扑扑地冒泡儿,床上被褥胡乱堆着,显见凤琴是刚打过中觉起来,没等梳洗就出了门儿。
小蛇推醒秋心,问:“你们姨奶奶呢?”秋心吃了一惊,先不忙回答小蛇,急忙忙过去提炉子上的水,猛可地被烫了一下“呀”地一声,将手指头含在嘴里发呆。小蛇看她半醒不醒的,又好气又好笑,知道问也是白问,料想凤琴不大可能去前厅,各房姨娘又都不在屋,八成是去逛小花园了,便转身出来,径自往小花园里寻去。
一路分花拂柳,刚刚过了小桥,忽然听得渚边树丛后咿咿唔唔地似人声又似小兽,分开花枝看去,隐隐地见一男一女两个人交臂叠股地纠缠在一起,那女的头发披散,衣衫半褪,裸着两只硕大的乳房,媚态横陈,正是五姨娘凤琴;那男的背对着自己看不清,赤裸上身,一边吃吃地笑着,一边手脚不停,两手捻弄着五姨娘乳尖上的花蕾,脚趾便伸向那隐秘处挖抠着。五姨娘渐渐地叫起来,一声比一声高,但是兴奋的呻吟很快就变成了痛楚的呜咽,是那种疼极了的尖叫被手绢或者枕巾堵住了嘴发出的呜咽,却是男的一口一口地咬在她的乳上颈上。
凤琴痛叫:“别咬了,留下牙印,叫老头子看见,我怎么说呀?”那男的笑道:“老头子现在有了新姨娘,还肯到你那儿去吗?别说有几个牙印,就是你那里结了蜘蛛网,他也不会知道的。”笑声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邪恶淫荡,小蛇听在耳中,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那不是二少爷卢短衫却是哪个?
这一惊非同小可,小蛇只觉一股凉气自踵及顶直冒上来,心说快走,离开这是非之地,两条腿却只是筛糠般发软,虽然背转了身子不敢看,却满耳里都是短衫的调笑和凤琴的浪叫,不禁又羞又急,只得低了身子伏在树后,只等喘息平定了再悄悄逃开去。
然而这时却远远地传来一阵箫声,悠扬悦耳,由远及近。短衫和凤琴被惊动了,赶紧穿衣紧带,草丛里一片悉簌之声。小蛇知道两人就要现身出来,更加屏住呼吸不敢动作,直到两人跑得远了,才抖一抖衣裳,扶着树款款地站了起来。回过身来,却见大少爷自桥那端远远地来了。
大少爷一身长衫,像水;步子缓缓地流淌,像水;箫声悠扬缠绵,也像水;甚至他身后的一片夕阳余晖披在他身上,无处不像水。小蛇就站在桥头的合欢树下,看着水一样的大少爷水一样地流淌过来,心中充满了感动。看到他,她才知道,她一直在找他,在等他,现在他来了,是为了要应她的约会。
是一场黄昏的约会,夕阳隆隆地向天边滚过去,云彩扯着五色的裙角,树梢上的叶子哗啦啦的在箫声中跳舞,人的心一点点软下去,散开来,水一样流淌着,溢得无处不在。
箫声的余韵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散了。大少爷走下桥,站在小蛇面前,足足高出一个头,他温暖地看着她,说:“你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