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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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柱上漆着彩画。进了门,脚下一条碎石子铺就的小路,两边俱有抄手游廊,搭着葡萄架子,刚刚结出豆大的果子,一颗颗碧绿晶莹的,映着太阳光,仿佛笑意盈盈。穿过葡萄架,便见一座由青石和太湖石叠成的假山,山下碧水环绕,曲径回廊,水中荷叶田田,藕花初绽。水边山坡上两株夜合树花繁叶茂,掩着座六角攒尖顶的亭子,有爬山廊一直接过来。亭中坐着几个客人正在谈笑,见她来了,都遥遥站起,拱手笑道:“沈姑娘总算莲驾光临,这里久候了。”先来的清音阁姑娘,见她来了,也都迎过来。

    沈宛拾级上来,垂头问了好,暗暗地用眼一溜,只见在座客人中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却不见主人纳兰公子。正在纳罕,却听身后有人笑道:“原来沈姑娘已经来了,有失远迎。”

    忙回身,只见纳兰带着琴童从那边来了。经年不见,他比从前消瘦许多,并没有穿官服,一件家常品蓝暗花缎子长袍,因为走得急,两只袖子鼓起来,像鹰的翅膀。

    她一看见他,便觉得别的人和事就都不存在了,他一个人把天地园子塞得满满的。但纳兰公子却只是向她问候了一句,眼神便轻松地飘过她的头顶,对众人笑道:“家父刚才遣人来跟我说几句话,失礼各位了。”

    众人都笑道:“你我至交,何必言此?老相辅身子可好?”寒暄数句,各自入座,难免重新介绍一番。

    在座的除纳兰公子人与清音阁的姑娘外,顾贞观、朱彝尊、吴天章、姜宸英等都与沈宛相熟。只有一位叫作梁佩兰的不熟。他是位年近花甲的文士,来自广东番禺,四年前离京,刚刚回来,这次渌水亭之会,其中一个缘故就是为他接风。

    沈宛定下神对他笑道:“梁先生虽是初见,却是久仰,‘岭南三大家’之名,小女子早有耳闻,今日幸会,足慰平生。”

    梁佩兰听见自己的名声竟可达青楼之地,自是得意,不禁笑道:“在下也早闻沈姑娘芳名,说是色艺俱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虽然已经入伏,但因亭子临水而建,四面通风,里面颇为清凉。沈宛宽了外面大衣裳,只穿着一件薄如蝉翼极宽大的香云纱舞衣,露出里面桃红抹胸,葱绿长裙,腰间系着彩绣宫绦,更衬得冰肌玉骨,云遮雾罩。三言两语中,已与几位生熟客人俱周旋一遭,眼见众人对自己都钦慕有加,却惟独纳兰公子虽笑着,眼里却满是哀伤沉郁,毫无惊艳赞叹之色。不禁心下又是关切,又是失望,又是赌气,将一柄徐惠雪香扇慢慢摇着,暗思想个什么法子引起他的注意,不然几年来朝思暮想,几日里权情策划,今天一大早的盛妆打扮,精心准备,岂不都要付注流水了么?

    渌水亭外两株夜合欢开满了一树粉红的花,状如马缨,云蒸霞蔚,随着清风一阵阵地香气馥郁,几瓣落花飘飘摇摇地落在水面上,引得游鱼不住接喋。沈宛坐在长凳上,手肘支着栏杆,扭着身子向水上张望,心思明明暗暗,起起伏伏,早转了几十个念头。忽听顾贞观笑道:“沈姑娘喝了茶,润过喉,可以唱了么?”这正中沈宛下怀,她放下汝窑斗彩盖碗小茶盅,先缓缓施了一礼,说声“见笑”这才调弦拨柱,轻按檀板,款款唱了一曲纳兰容若的浪淘沙:

    “闷自剔残灯,暗雨空庭。

    潇潇已是不堪听。

    那更西风偏着意,做尽秋声。”

    琴声清扬,歌声婉约,一曲弹罢,举座称赞。惟有顾贞观讶道:“错了,明明是‘那更西风不解意,又做秋声’,你怎么唱成‘那更西风偏着意,做尽秋声’了?”

    沈宛含笑不语,低着头拨弄丝弦。纳兰沉吟再三,豁然而起,向着沈宛拜了一拜,笑道:“姑娘真是在下的一字师,好一个‘偏着意’,好一个‘做尽秋声’,更比容若原词剀切痛快,真真错得有理!”

    顾贞观大笑道:“不但是‘错得有理’,还是‘见得有缘’呢!”一句话,说得沈宛和纳兰都不好意思起来。沈宛低着头,调几下弦,又接着唱起一阙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

    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只这几句,便又戛然而止。另换了一首菩萨瞒:

    “问君何事轻离别,一年能几团圆月?

    杨柳乍如丝,故园春尽时。”

    唱到这里,又停了,另转金缕曲之调。朱彝尊不禁停杯问道:“怪哉,你每首词都只唱半首,是何意思?”沈宛停了弦,答道:“人人称道当世纳兰词独步天下,小女子固然也推为当世第一,但并非首首完美。”

    满座一听俱惊,梁佩兰与姜宸英不惯风月,更是面面相觑,顾贞观也觉不妥,忙拿话遮掩,笑道:“小小丫头,哪里知道词的好坏。”纳兰容若却含笑问道:“依姑娘说来,容若之词有哪些弊病呢?”

    沈宛如此做,正是为他一问,放下琴来,先起身敛衽施了一礼,方才缓缓答道:“纳兰词往往只有半阙好,故我唱时也只唱半阕”

    这话说得严重,连纳兰容若也不禁变色,却仍笑道:“愿闻其详。”

    沈宛早已成竹在胸,她侃侃说道:“以长相思为例,开篇‘山一程,水一程’破空而来,‘夜深千帐灯’何等壮观,然而后半阙‘风一更,雪一更’便显匠气,‘故园无此声’更是萧飒气弱,牵强无力。菩萨瞒也是如此。开篇洒脱,浑然天成,而收尾力怯,气若游丝,故我向来只唱半阙即止。时人多以公子词比李后主,我却以为若论缠绵悱恻,自然相类,若论境界深远,则远不如后主之沉郁慷慨,只为李煜伤的是家国之恨,公子心中所系,却不过儿女情长罢了;又有人以公子与晏殊相提并论,谓之皆写情圣手,我却以为晏殊如歌,而公子似泣,古人云‘哀而不伤’,公子词却未免失于伤痛”

    话未说完,顾贞观再也忍不住,喝道:“满口胡言,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懂得什么是‘哀而不伤’,又什么是‘沉郁慷慨’?”纳兰容若却笑道:“沈姑娘说得极是。顾兄大可不必为小弟开脱,那更让小弟无颜自处了。”说完,他凝视着沈宛低声道:“可惜聚散匆匆,若是早一点认识姑娘,有机会从容请教,或者容若不至误入歧途。”

    沈宛听这话说得沉重,语意十分不祥,倒愣住了,一时不能回答。顾贞观接茬道:“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着呢,你愿意请教也好,指教也好,倒不必急在今日。我早说要介绍沈姑娘给你,你却总是推三阻四,难得今儿总算见着了,倒又相见恨晚起来。看你从此还怪我老顾多事不了?”说着哈哈大笑。

    众人也都笑了一回,撤下菜肴,换了金谷酒,朱彝尊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儿有花有酒,不可无词,大家当吟咏一番,以记今日之会。”

    纳兰容若笑道:“小弟请各位兄长前来,正有此意。然而沈姑娘方才说容若之词往往只有半阙,无异当头棒喝,今日倒要藏拙,不填词,却来吟诗如何?”

    顾贞观向沈宛笑道:“都是你害的,吓得容若老弟都不敢填词了。”

    沈宛原只为吸引纳兰注意,一心想着语不惊人死不休,不料竟伤了公子的心,心中懊恼,忙起身施礼道:“公子这样说话,小女子怎么受得起呢?”

    容若含笑道:“既受不起,那就劳姑娘莲驾,好好跳一支舞吧。”说着指着渌水亭外两树夜合花道“我们今日把酒赏花,就以这‘朝开夜合’为题,各自吟咏,以志今朝之会。时限以沈姑娘的一支舞为度,舞罢诗成,逾时者落第,何如?”

    朱彝尊、顾贞观都道:“这命题极雅致,又有趣,赏名花,娱歌舞,会诗朋,品美酒,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沈菀站起来,几乎要发抖。她等了七年的这一天终于来了——在花开得最好的时候,穿上最美的衣裳,为平生最看重的人献舞。她眼里含着泪,款款走到亭子当中,静静立了片刻,仿佛倾听云端里天帝的号音。而后深深注视了纳兰公子一眼,蓦地袖子一扬,随着袖中花瓣的挥洒,也像一朵花般风回雪舞地旋转起来。起初似乎柔软无力,缥缈得如薄云清风一般,接着转得越来越急,就像落花不耐狂风疾,风已住了,花还依然飘舞,一招一式都不肯马虎,每一道眼风,每一个手势,每一下扬袖回身,无不美到了极处,也柔到了极处。

    他微笑地看着她,眼中分明是惊艳。

    她终于做到了,让他赞叹、激赏、怜惜——他读懂了她的舞,也读懂了她的心。

    注一:

    纳兰词浪淘沙一阙有两种版本,其友蒋景祁瑶华集中录为“那更西风不解意,又做秋声”而通志堂集中则为“那更西风偏着意,做尽秋声”通志堂集较瑶华集晚出,应为纳兰性德修改润色之后录。本文借此一字之差生出故事,读者勿以为西岭雪竟敢斗胆擅改纳兰词矣。

    注二:

    据载,今北京宋庆龄纪念馆即为纳兰容若故居一部分,其间恩波亭即当年之渌水亭。2007年5月,西岭雪特往恩波亭一游,见得两株古树,并录其树下碑文于此:“明开夜合花,本名卫茅。初夏开小白花,昼开夜闭,故名明开夜合花。

    康熙年间,此园是明珠府第,已有此树。明珠之子纳兰性德曾作诗赞曰: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按碑文,以纳兰容若当日所咏之夜合花为卫茅。然查之诸书,有夜合又名合欢之说。究竟当年渌水亭前之夜合花,是卫茅或者合欢呢?纳兰绝命诗中云:“对此能消忿,旋移近小楹。”而嵇康养生论有“合欢蠲忿,萱草忘忧”之典;纳兰之弟揆叙禾中留别竹姹先生诗中又有“门前渌水亭,亭外泊小船。平池碧藻合,高树红缨悬。”之句。合欢花又名马缨花,而卫茅则为白花,可见“高树红缨”当指合欢,而非卫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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