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身都像是棉质的,没打领带,但那神情和步履竟使我的眼睛长达几秒钟没有离开。这些土耳其侍者怎么会学着中国话,叫“三先生”?想想,才明白了,这个人想必是叫“桑先生”
这地带有几个有名的夜总会。小翰林是艺术名流常光顾之地。红二十一号是老牌的有情有调的餐馆,我到的这家酒吧,看来就是鱼鱼告诉我的,属于怪人聚集之地,但兼有前两者的长处,加之时有新招,生意一日比一日红火。
在我耳畔的曲子里,让人难以置信地加入陶埙、螺号,甚至单弦琵琶。我把一杯“横眉竖眼”在桌子上打了个转。杯中的酒泛起一层透明的沫。名字怪,酒味则一般,但杯中之酒却有股劲在原地旋转,如悬在玻璃窗边隐隐约约的中国灯笼。
我微笑了一下。
“你笑起来变了一个人!”这声音响于对面的位置。
我停住杯子。被侍者和老板称三先生的男子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我。怪事,即使我改变了装束,这人也认出了我?如此之近,我只得重新打量:他不陌生,我见过此人。但我没答理他的话,只是将目光转向栏栅外。
宽阔的池子,水深蓝。穿着贴身长裙的一黑一白的两个年轻女人,被升降机移到水中央平台。上衣飞离,宛若树枝般张开的闪电,压过礼节性的喝彩。由水声香料合成的曲子飘逸着。她们翻离水面,沉入水底,分开大腿。酒客们大嗓门在叫。水中的女人仰起贴着荧光片的脸,彼此身体若即若离,摩擦,进入zuo爱之前的调味状态。
我突然想走,但脚步却迈不开。有什么事情使我紧张害怕?我的手紧紧握住玻璃杯子,眼睛盯着白人舞女柔中有刚的玲珑脚趾,匀称而强健的大腿。
对面的男子并没有看我,饶有兴趣、自言自语地说着一席话,他似乎在赞美表演的女人,又仿佛在说他自己。我装着不听,可一串不短的音节钻入我耳朵时,我的眼睛转向他,问:“再说一遍,行吗?”
他重复了一遍。
他说的是他的名字,但我还是记不住。
“嗯,就叫桑二好了!”他突然改用汉语,那意思这下你无法推托记不住了。他说“我看过一些你的小说,很喜欢。”他面前是一杯和我一模一样的鸡尾酒。
一听他说我的小说,我慌神了,急忙打岔道:“我早就不写任何东西了,作为一个作家,我早就完蛋了!”这种自怜似乎太坦白了一点。干吗对一个陌生男人说这些?我气恼地喝了一大口酒。
“好酒力!”他赞道。
“对不起,我该走了。”我站了起来。
“请留下我们聊一会。”
我摇摇头。
“为什么?”他不解地说。
“因为我根本不认识你,一个叫桑二的人。”
“这又有什么关系?人总是从不认识到认识,更何况我们这不是第一次见面了,而且我对你相当了解。”
他的坦白反使我不便离开,他像有话要告诉我的样子。于是,我在他的要求下坐回位置。
挎着花篮的墨西哥少年,一边走,一边叫:“缤纷世界,要不要买?”声音悦耳,清脆,如新鲜果酱,厚厚的一层,甜滋滋的。
桑二叫住少年,挑了一枝叶银色的红花,小心插在我衣襟上。
“谢谢,”我说“为什么要这样呢?”
“哦,我的天,今晚你要给我多少个为什么?让我来告诉你:康乃馨是你最喜欢的,但抵不过这种花蓝靛花。”
“你怎么知道?”打断他的话,我脸色有点发白。
“我是那个晚会的幸运人呀!我知道有人把杯子放在空椅上发了个誓:‘谁坐碎杯子,谁就是幸运的人。’”他的声音居然没有半点夸耀。他接着说“其实那晚,包括今晚,我的运气都糟透了!”
“为什么?”我为自己这个习惯的说法抱歉似的耸了耸肩。
水上无上装舞已经进入高潮,十个从水中冒出的女人,环绕着先前的两个女人,统统双腿并在一起,套在腰下与皮肤一色的裙裾,瞬刻变为鱼尾。也许是灯光的效果,她们游在水里,曲子停住了,只有溅起的水声,手、头、乳房组合出魔术一般的画面。
几尺远一桌的几个客人在发出感慨,进行非理论性质的探讨。
一个印度无上装吧女右手托盘,左手举酒瓶,身体倾斜为客人倒酒。屁股被一个黄种人摸捏了几下。她收下黄种人按规矩付的小费后,却故意将酒倒在他的白西服上,嘴里直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说:“要我就给她一巴掌。”
“你干吗那么恨印度人?”
“我只是恨种族之间的轻侮。这种争斗有什么必要?这种互相作践极端低级趣味。如果是个白人,她就不会捉弄。我从不让那些白人靠近我,他们有臭味!”
桑二笑起来。我发现他牙齿整齐,与脸上有点带黑红的肤色极不协调,牙齿整齐,白净,像个文明人,但长相像野蛮人。
他说:“说到底,你还是有种族偏见。你们——”
“你肯定不是汉人!”
“我的姑娘,你怎么这么聪明,到这时才发现?”他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一句话。
“什么意思?”我追问。
他说,我是满蒙朝日各占四分之一血统。
六
桑二开车送我回家,他开车轻巧,没打几个转就到了。华尔街方向传来庙堂肃穆的钟声,我跨出桑二的黑色丹顶鹤车时,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吻到我的唇上。
我闪不及,但不等我推开他,他便停住了,柔情地看着我,轻声说“再见”!
我脸有点红,生气地推上车门。
街湿淋淋的,分不出是刚下过一阵雨,或是清洁车清洗过?树黑绿,街灯昏暗,但带有红晕。灰尘都沉入水中。这一刻的曼哈顿真是洁净,从未有过的洁净,让人有点不习惯,我过街走向自己住的公寓大楼。
桑二叫住我,摇下车窗,指着我手里的一串钥匙说:“那个小牌,可以帮你避免些麻烦。或许你早就知道,或许不知道。”他指了指进海关时发给我的印有头像和进入日期的黄色金属牌,被我作为饰品套上钥匙链上。“到了出城的时间,即使你不离开,头像也会自动消失,你就不会作为这个城市的客人受到保护。这是当局与各教派集团达成的协定,但特殊情况时也可能失效。”
“那么那晚,那些骑马人是桑先生派来救我的?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我的直觉来得太慢,声音冷冰冰的。
“你的话为何说得这么凶狠狠?”他眉头一挑,嗓音低沉。
“我凶狠狠的吗?”我淡淡地说“你以为我会谢你救命之恩,那你就错了!”
“你这是什么话呢?”
“因为我早就死了。”我把戴在衣襟上的那朵蓝靛花摘下来,扔进他的车里。
“你的命还没尽。不仅如此,还有”他弯腰拾起花,手臂搁在方向盘上。他沉吟了一秒钟,和蔼地看着我“你会相信我的。”
“相信你什么?”我的口气硬邦邦的。
“我会看命,比通灵人还准。”他像开玩笑,又像认真地说“以后你就知道了!耐心听我说。”
“没以后了!别把我傻子了。”我不听他说,急跑上公寓大门前的石阶,一群鸽子惊飞着散开。用钥匙开大门虹,从门上的玻璃看到,桑二的黑车仍在马路边上泊着。
但我还能做什么还能听什么呢?我已经好久不这样对待别人了。我曾对自己规定了几条原则:不粗暴,不生气,不愤怒,不吼叫,不无礼,包括要轻言细语,温文尔雅,绝对淑女样。而对这个桑二,一个神秘的桑先生,弄不明白,我的原则都跑到哪里去了。
敲鱼鱼房门,没人应,他又不在家。不在家也好,一人清静。为了清静个彻底,我把客厅的电话拨到无声档。
划燃火柴,点上蜡烛后,我熄灭了灯,脱掉衣服。进入放满热水泡沫的浴缸。我的身体逐渐在烛光的照耀下变得柔和起来。
一个人真好。我在浴缸里一直浸到下巴,并把花朵状的蜡烛移到水面上。我手指微微张开,上面染有那朵扔还桑二的蓝靛花的汁液。我心一跳,手指轻轻抬了起来。水、烛焰和我的手指一样幽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