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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蜂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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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在传布过程中把许多妖魔鬼怪收伏为护法。扎西班典三百年前是一个格西,也就是一个博士。他因为学问太多疑问太多,走上旁门左道,死后不能即身成佛,而成为邪魔,被当时功力深厚的活佛收摄而专门保护经典。

    活佛问:“那天,桑木旦先生说了些什么?”

    “哪天?”

    “他走的那天。”

    “他问我家乡是不是比这里更美,在这个季节。”

    “你看是这样的吗?”

    “我想花开得早,蜜蜂也更多一些。”

    “嗬嗬!”

    这个本寺有史以来的十九世活佛,说:嗬嗬!就是不太满意的意思了。格西决定不对活佛说彩虹或佛光的事情了。现在,他决定永远不说了。

    之后,日子就平静下来。活佛也开始潜心向学。没有桑木旦先生在,活佛也就显出了相当的领悟能力。人也一天天重新变得亲切起来了。草原上的美好季节飞快消逝,落花变成飞雪。白雪在一片金黄的原野上降落,一点也没有萧索的味道。

    寺院和桑木旦先生居住的城市并没有书信往返。但人们总能得到他的消息。知道他正在学习一种可以给世界上所有文字注音的奇妙语言。还说他正在写一本内明方面的书,兼及喇嘛们的修持术。而这正是拉然巴格西所专擅的啊。那本正在远方案头写作的书成了格西冥想的障碍。他想:自己也该写一本这样的书了。但是,众多的弟子环绕身旁,连活佛眼中也闪烁着因为有所领悟而更加如饥似渴的光芒。格西就只好指导他们诵读经典。

    花正落着飞雪就降临,所以,下雪天里四处还暗游着浅淡的花香。在弟子们的诵经声中,有了一种更加轻盈的声音在飞旋,在比弟子们声音更高的地方。

    弟子们也都抬起头来,从空中捕捉这美妙声音的来源。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了壁画上的妙音天女。只有格西看到了是一只野蜜蜂在低垂的布幔间飞翔。本来,大家都是熟悉这种声音的。这种色彩的蜂就只在草原上生长,蜂巢筑在草棵下的土洞里。眼下这只蜂未能在落雪前及时归巢,却飞到这里歌唱来了。

    格西不禁由衷赞道:“好啊!”弟子们也心口如一,齐声赞道:“好啊!”不说妙哉妙哉而说的好啊是多么出乎本心!

    射进窗口的阳光从高处投身下来,照亮了一张张脸。光芒背后,是雪花自天而降。格西更深稳地坐在黄缎铺成的法座上,闭上了双眼。他并不奇怪自己看到那个头顶彩虹的人,但那个人迅速隐身。格西于是又看到一个人——可能就是自己在花间行走,双手沾满了蜂蜜的味道,赤脚上沾满花香。

    群蜂飞舞!

    拉然巴格西只听訇然一声,天眼就已打开!

    他感到庄严大殿厚重的墙壁消失,身上的衣裳也水一样流走。现在,他是置身于洁净的飞雪中了!沁凉芬芳的雪花落在身前身后,身里身外。而群蜂飞舞,吟唱的声音幻化成莲座,托着他轻轻上升起来。

    桑木旦先生的梦魇

    整个冬天,拉然巴格西闭关静修。春天,他重新出现在大家面前时,已是一副奇崛之相了:额头变得高而且亮堂,中间仿佛要生出角来似地凸起,放射着超然的光芒。格西不仅样子大变,性情也变得随和起来。他不再希望人人都师从他学习经院哲学,对弟子也不似原来严厉了。

    活佛说:“格西以前话又多又长。”

    格西说:“我梦见了桑木旦先生。”

    “那是他要回来了吗?”

    活佛发觉自己怀念着桑木旦先生,不知是他自动还俗还是他成了博士的缘故。活佛又看到多年前的情景。看到一帮男女同学出去野餐。他想:那两匹白马是自天而降的吧?它们那样洁白,那样轻盈优雅,应当不是俗世的产物。当时,他们却都没有想到这些,只是凭了少年人的敏捷身手和美好心情翻身上了马背,往宝石般湛蓝的湖边飞奔而去。湖泊幽蓝宁静像是落在地上的一片天空。两个少年人惊喜地欢叫起来。

    活佛对我说:“我现在还听得见自己是怎么叫唤的,还有桑木旦先生。”

    每天,他都来看我。一脸亲切庄重的神情。背后跟着他眉清目秀的侍从,小心翼翼地捧一罐牛奶。活佛把牛奶递给我,看我一口气把牛奶喝干。完了,我对着罐口大喘,里面就像大千世界一样发出回响。然后,他问:“写到什么地方了?”

    “你们因为美景而叫喊。”

    “我们,我和桑木旦先生是喊了。喇嘛们就冲了出来。”

    喇嘛们像埋伏的士兵一样从盛开的小叶杜鹃林中冲了出来。也许因为花香过于浓烈,他们像醉了一般摇摇晃晃。后来,他们说是因为终于找到了领袖的极度幸福。喇嘛们得到兆示:圆寂已久的十六世活佛早已转生,十七世将是一个翩翩少年骑白马出现在初夏的湖边。他们扑倒在马前,用头叩击柔软的草地。等抬头时,他们却一下子呆住了。面前是两个少年骑来了两匹白马!其余都像预兆中一样,鲜花悄然散发奇香,鸥鸟从湖面上飞起。看来,他们必须选择一个了。拉然巴格西的手伸向了看去更聪明俊美的少年。可桑木旦却一提缰绳,叫道:“不!”然后,一串马蹄声嗒嗒掠过湖岸。于是,巨大的黄色伞盖在如今这个活佛头上张开,在那团阴凉的庇佑下,少年人走上了他威仪万分的僧侣生涯。

    活佛如今平静地向我追忆这些往事,当然也掩过了一些尴尬的段落。他总是以一个宗教领袖的口吻说:“桑木旦先生当了博士,我为此而感到安慰。我还要为他多多地祈祷。”我不好表示反对或赞同,就暧昧地笑笑。他又说:“我确实想念他。”

    他也对格西说同样的话。

    格西说:“等着吧,他十二天之内就会回来。”

    桑木旦先生是十三天头上回来的。这次回来,桑木旦先生带着帐篷、睡袋、照相机、罐头食品。也就不再住如今我住的房子,而把营地扎在了寺院外边生长蘑菇的草地上了。桑木旦先生人也有些变了,不再是那种十分聪明而对什么都可以满不在乎的样子了。想是因为已经是国家的博士了。他在自己的帐篷里招待活佛与格西吃了一顿水果罐头:梨、荔枝、菠萝、杨梅。他戴着舌头很长的帽子,持着相机肆意拍摄:塑像、壁画、法器、日常生活用具。其余时间就趴在罐头箱子上写一本书。活佛趁他不在时看到了书名:在尘世和天堂之间——我短暂的喇嘛生活。那么,他永远地回到尘世了,往天堂方向走了一段又回去了。一股温情涌上了活佛的心头。晚上,活佛又去看他。昔日的朋友已经入睡了。帐篷四周荡漾着水果的甘甜味道,那是桑木旦先生打开的罐头所散发的。月光照亮了他的脸。这个快乐的人的梦看来并不轻松。他的眉头紧皱。活佛为他祈祷一阵,桑木旦先生叹息一声,眉头就舒展开了。

    回去的时候,露水打湿了活佛的双脚。

    第二天,活佛又去了帐篷。桑木旦先生不在。活佛又想起昔日两个少年人之间的小小把戏。他找来几块拳头大的石头,塞到了桑木旦先生的被褥下边。这些都被格西看在眼里。他说活佛已经有很好的心境接近真如了,格西是在活佛留他一起用饭时这样讲的。这时,桑木旦先生进来了,说是昨天晚上做了噩梦,梦到活佛打他,一拳又一拳。

    格西笑了。

    活佛就往桑木旦先生身上真打了一拳:“是这样吗?”

    “没有什么痛,但确实在打。”

    格西就说:“我看你要离开我们了。”

    “是。”桑木旦先生低下头,说“我要走了。”

    沉默好一阵子,活佛说“以前我也做过同样的梦嘛。”那时,总是桑木旦把什么东西塞到朋友的褥子下边。硌痛身子时就梦见有人打自己。活佛一提这事,桑木旦先生立即就明白过来了。脸随即也就涨红了。

    活佛说:“我让你照个你没照过的东西。你知道我们的护法神不叫外人看见的。”活佛把一只挂着绣画的橱门推开。里面一组四只面具就被光芒照亮。这四只面具表示同一个人,就是那个很久以前因学问和疑问不能成佛的格西扎西班典。四只面具中三只狰狞恐怖是他成为护法神时的化身像,一只则是写他的真容。桑木旦先生虽然不如活佛曾把自己比作这个扎西班典,却也熟知他如何成为护法神祗的故事。从相机的取景框里,那人带着疑问的固执眼光刺痛了他的心房。

    桑木旦先生就要到遥远的外国去了。带着从这里得到的全部东西,去外国教授东方神秘哲学。但他自己也有一种背叛了什么的感觉。

    告辞时,活佛说:“我要送送你。”

    长相奇崛而且正变得更加奇崛的拉然巴格西端坐着,含笑不语。隔着一道纱幕似的阳光望去,像是已化成一座雕像。桑木旦先生跪下来,向恩师磕头,感到了青草的柔软和芳香。

    在帐篷里,活佛从褥子下取出石头,说:“我不会再打你了。”

    两个昔日的朋友相对着哈哈大笑。

    到了晚上,桑木旦先生迟迟不能入睡。睡着后也不得安生。老是感到有水浇在身上,醒来却是一片月光。再入睡时,桑木旦先生就梦魇了。他梦见满月磨盘一般从空中压迫下来,闪烁一下,就变成了护法神扎西班典的脸。三百年前的叛逆对三百年后的叛逆断喝一声:“打!”

    许多小拳头立即从背后袭来。一下,一下,又是一下。在梦中,他不断从窄小的睡袋中抬起身子,却又更重地落在拳头上面。桑木旦先生这个平常快乐而骄傲的人在梦中呻吟,央求。

    活佛踏着月光来了,把昔日的朋友从梦魇中脱出来。前面说过,这是一片生长蘑菇的草地。今夜,露气浓重,草地上磨菇开始破土而出了。正好有一小群顶在桑木旦先生的睡袋下面,造成了梦魇。

    活佛和桑木旦先生在草地上生起火,不一会儿,宁静的月光中就满是牛奶烧蘑菇香甜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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