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里的一泡尿迹说,你大概就在这里落草的吧。我突然想到“落草”一词的含义:既指婴儿出生又指去当强盗。神圣感立即被一种暗示所代替:是不是人生下必须是强者,不然便不能承受以后的命运?
本来这应该是我心中的一所殿堂,可在又脏又乱又破的厂房中我找不到一点令我感动的景象,准备好的一掬泪竟无处可洒。我想我原来就无所谓“根”的吧,生下来就命定和风一样要飘泊天涯。现在的问题倒是应该考虑准备停息在什么地方,也就是说死在哪里;“根”对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坟墓倒是我必须思量的前途。所有的过去都把握不住,那么就试试把握现在吧!“自掘坟墓”虽是个贬义语,但换个角度理解那不正是提醒赶往坟墓的老人要把自己的墓掘得舒适合体?一般人的坟墓都由别人来“掘”“自掘坟墓”者才有精心设计、量体剪裁的自主权。
友人说既来了一趟总得留点纪念,我大致观测一下可能是我出生的院落的地点,站在一处铁皮自行车棚下照了张相,脸上的表情尴尬无奈得变了形。不知情的人看了这张照片一定会发笑:为什么我非要手扶着块“棚外禁止放车”的木牌留影,这有什么艺术价值可言?我还记得林木森森的院中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我母亲在树下怀抱着裙褓中的我的相片,今天正挂在我书房的墙上,而梧桐树却被一堵水泥砌的灰色标语牌替换了“时间就是金钱质量就是生命”两行红字赫然在目所有这一切,都令我能非常高兴地用现在流行的话语跟它们说一声“拜拜”从此我获得了解脱。既然“时间就是金钱”我不会再对损耗掉的时间有丝毫怀念。花出去的“钱”再也收不回来,眼前的问题倒是怎样花手中这点不多的“钱”
这次“寻根”反而激起了我“向前看”的精神,出生地全然颓记全然消失,等于给了我一个新的起点。我在这所电机厂又诞生一次,活了半个多世纪我仍有权再得到一次“青春期”这使我将近花甲时还敢投人商海。
算了,咱们还是去寻那“根”脖子吧!友人怂恿我说可能还会找到她,我当然早已抱着一线希望。于是我把这“根”毅然地抛诸脑后,和大家一起兴致勃勃地去寻那“根”告别维吉尔,到贝雅特里齐那里去吧!幸亏我还记得她的芳名,这得益于我和她没有过肉体接触。于是面包车又向前开了二百米,来到莱市场门口。
让我诧异的是莱市场还是那个菜市场,三十多年来风貌犹存,污水溪流般地从大门洞往外淌,泅旧地泄进马路边的下水道。市场大门左边卖豆芽的小店还在卖豆芽,仿佛它的豆芽总也卖不完。在这里我倒寻见梦中的情景,真如佛经所说的“不可思议”白得耀眼的细细的豆芽菜,更令我急切地想看到那白得耀眼的圆润的脖项。我说她就住在豆芽店的楼上,这间储红色的残破的木板房里。整座小楼依然颇具风情,仿佛是一幅精致的水粉画,虽然更加破旧但也更加凝重。窗户面临马路,贴着胶布的玻璃股俄模糊,使有心的过路人不禁会遇想里面的暧昧。我说我过去就曾在窗下仰望过多次,除了贴上了胶布那窗户并没有变样。好友说你先别进去,让我先去替你打听打听,我们就说是三十多年前的老同学,来看看你有何不可?
好友进去了约十分钟快快地出来,连声叫走吧走吧!
在车上,好友说果真有这么一个叫那个芳名的老太婆,你记得一点没错。但哪有什么“美丽的三角区”!我特别注意看了看她的脖子,又黑又瘦皱格里还藏着污垢。黝黑的楼道里摆着个破煤球炉,烟熏火燎的让人没法在房里久待,而她却安然地抱着不满周岁的外孙喂稀饭,头发也已花白并且脏乱不堪;她的形象和她的生活环境再匹配不过,纯粹是菜市场卖剩下的蔫菜叶。我问她还记不记得有一个叫你这个名字的中学同学,她连想也没想就说想不起来了,一脸不耐烦的表情,可见当年她对你就毫无印象,并且对过去所有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算了,你还是把你的梦好好保留住吧,别让现实击碎了它。到我们这把年纪,只有梦是最宝贵的。”
国宾馆的路上作家们个个默默无言。作家这时才像是作家,每个人都有各自由此产生的感慨。别人的感慨我不知道,我可以想象光阴对她和那片白色三角区的磨损,也许这个女人比我受的摧残更多更深。想到这点我不禁心头沉重。我有另一个同期的女同学从美国来看我,她在台湾也有一番挣扎,成了富婆后又描眉又画眼又染发还经过几次整容,但苍老仍然从皮肤下顽强地向外渗漏。被精心掩饰的老态更令人不寒而栗,使我这个旁观的友人也觉得自己又老了许多。
我拍拍好友的膝盖悄悄说了声“谢谢”我理解他的好意,他让我毕竟还能保留一点美好的记忆,不然我们这代人的经历未免太过于残酷。
他握住我的手背紧紧一捏。对这个世界,我们已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