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环就会把多鹤叫来,说她会做日本饭食。就是没有红豆、糯米。第二天,大鬓角的阿飞们就把糯米和红豆拿来了。小环让多鹤做了团子,自家吃饱又拿到缝纫摊子上,变成了她请大鬓角们的客。受到如此的日本款待,大鬓角们更是偷鸡摸狗地把吃的东西送给小环。他们都十七八岁,正是喜欢小环这种妩媚、能耐、也憋着一肚子“坏”的阿姨地年纪。他们顺便也厚待多鹤:“小姨,冲厕所这种事您怎么能干?您是国际友人哪!包在我们身上了!”男男女女的阿飞们都留着长鬓角,把革命歌曲哼得下流三分,一天帮多鹤冲三次厕所。女干部们不准他们帮敌人赎罪干脏活,他们便叼着香烟说:“管得着老子吗?”一天有个女干部威胁要把多鹤送公安局,阿飞们说:“送啊,以后你家自行车的车胎可不愁没人扎眼儿了!你家窗子至少两天换一回新玻璃!还有你家孩子,我们可知道他是哪个学校的。”女干部又威胁把他们这群阿飞送到公安局,一个大个子阿飞说:“我刚强奸完一个女的。她爬起来跟我说:谢谢,下回见!”
周围人全部让他恶心坏了,有的大笑有的笑中带骂。
多鹤没有全部听明白,却也跟着笑了起来。她想她自己居然从内到外地在笑。几个月前,她在石头池边上坐着的时候,哪里会想到自己还会这样破罐子破摔、过一日混一日地仰脸大笑呢?
几个月前地那场公审大会确实让多鹤险些和代浪村地人们到地下相会去了。那天她牵着黑子走在马路上,满街是杀人而引发的兴奋。兴奋像电流一样充斥着空间,她走过去。都被击得浑身发麻。大喇叭不厌其烦地念着受刑者地名单,一个个名字在湿冷的江南冬天的空气里凝结不散。张俭的名字就凝结在多鹤头顶、耳畔。
她走到防空洞门口,叫黑子在门口等待。黑子明白,只要她的手轻轻摁摁它地屁股,就是叫它坐下。一般要它坐下,都是要它等待。她进小店买包烟买斤咸盐,或到粮店买米买挂面,都会按一按它的屁股。它立刻会在店门口坐下。她在防空洞门口甩掉了黑子后的确走到半山坡的池塘边。天还是下午的天。灰白的云层匀称地铺到目极处,云层里透出白极了的太阳。
她多次和黑子在这里享受过宁静,她也多次和黑子以她曾经用来和孩子们说的语言闲聊。孩子们大了,这种带乳气地四不像语言渐渐荒疏了,只有跟黑子还能讲讲。讲着讲着。她似乎就在跟三个孩子们讲了。
这条黑狗联系着三个人:小彭、二孩、她。那时小彭为了让二孩高兴而买了它。二孩那时的高兴不高兴小彭多么看重!因为二孩高兴多鹤才会多给小彭几张笑脸。小彭不会知道,多鹤现在话讲得最多的,是和黑子。她看到黑子为她愁死了:黑子看见她心里打主意要杀自己,最近可没为她少操心。一个人的彻底绝望是有气味的。一定有,不然黑子怎么嗅出来了,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她坐在石头上,看着清澈见底地水。嶙峋的石头哪一块都好,都能在她头冲下一扎的时候帮忙,让她缩短挣扎的时间。
她没有选择其他地法子,比如上吊、卧轨之类,因为这池塘像代浪村附近的一口塘。也是炸山修铁路形成的。这口塘进去,就进入了那口塘。
可惜那时和张俭幽会,防空洞还没开始建造,没有这个池塘,不然这里多干净多宁静。她还是老忘不了那一段好日子,看见一块景色好的地方就情不自禁想到张俭。想到什么时候也带张俭来一次,连那回小彭带她去的苗圃,她后来做过梦。梦到和张俭去了那片苗圃。
她坐在池塘边坐得冷极了。她决定要马上对自己下手。对自己下手是不难的事。她的民族家庭都在这一刻给她果敢和力量。
她站起身。忘了这天是几月几日。她想不能连自己死的日期也不知道吧?那么她怎么会确定张俭会在地下找到她?冥界一定比阳界大,没有死亡日期大概会像没有生日一样找不到户籍。
她站在石头上。终于想到广播里公审大会地声音:这是个礼拜日。好了,多鹤死在一九七。年年初的一个礼拜日。那就是说,她和张俭中断讲话已经有两年多了?两年多。因为她上坡时背着沉重的工具包他没理她,又因为回到家他和小环并肩站在阳台上。她居然没有跟他和好就要走了,去了冥界还会和好吗?或许不会了。
多鹤步子匆忙地走下了石头的堤堰。太险了,她差一点跟他赌着气就走了。她得想法见他一次,跟他和解。唯一能让她见他的应该是小彭。小彭肯定有许多重要关系,让她尽快见他一面再把今天对自己开了一半的杀戒完成。她对杀自己太有把握了,她刚才心里一点不乱,只因为要去追随父母和所有亲人而急切。
多鹤从池边去了钢厂。她找到了小彭的宿舍,门锁着。她等了好几个钟头,等回来的不是小彭,是一对年轻夫妇。他们告诉多鹤彭主任早已搬到原先钢厂厂长地房子里了,但他们并不知道地址。
她又到了厂部大楼,找到了“革委会主任办公室”所有地门都锁着,因为是星期天,也因为大家去看死刑犯游街。她到楼下的招待所借了一支笔,要了一张纸。写了几个字:“明天会见你。多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