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湖旁的木屋,蓬门半掩,月茗蹑手蹑脚推门进屋,一股浓窒的酒味迎面扑来。袁之宾似倒在酒槽中,身边尽是喝得精光的酒瓶,散落桌上地上。
月茗除了摇头叹气,也无法可想。
她上前拍晃着袁之宾,而他尚在混沌中,使劲睁开的眼皮隐约确定了来人。他笑道:“月茗啊!好久不见了,要不要来一杯?”
“袁少爷,您喝得还不够吗?瞧您,都站不稳了。”月茗扶住他差点跌倒的身躯。
“这叫作人逢喜事千杯少!哈哈!”袁之宾笑语里失落搀杂。“你们家小姐不是今儿个出嫁,你怎么还跑来这里?快回去,否则我又得挨顿打啦!”
谁都看得出来,袁之宾自暴自弃的狼狈!
“迎亲的队伍,下午才会到来。”月茗犹疑地拿出唐亦晴准备的东西。“袁少爷,这是我们家小姐要给你的。”
一包绣工十分精致的鸳鸯荷包交到袁之宾手中,他收起原先的嘻笑,神色凝重地启开荷包。
里面满是金钗玉戒类的饰品和多张银票,袁之宾当然清楚,这些都是亦晴多年来自己攒下的私房。
“小姐说,请袁少爷不用再挂念她,利用这些钱做为盘缠,为自己考取宝名,光宗耀祖,重振袁府昔日盛况,才不枉她一番心意。而她,会奸好为白少爷执箕帚,恪尽心力,侍奉舅姑。”
酒意顿时席卷而逝,袁之宾颤抖着双手捧起这等于诀别的“礼物”此刻,荷包内一封信飘落于地。
袁之宾拾起展阅,上面只有短短一首诗与唐亦晴的署名。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
亦晴
袁之宾落泪了,信贴于胸口,痛楚溢满全身。
“亦晴你为什么这么傻?我值得你什么?”
远方,迎娶的锣鼓正热闹奏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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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郎官有人当得像她这么窝囊的吗?
“没有笑容、没有生气,像摊死水,槁木逢春都比你好看的多!”爹在耳畔训了她不知几回。
所嫁非所爱,所娶非所愿,这种婚姻,谁不会同她一样死沉?
好不容易三拜天地后,彤弓扔下大批宾客与新嫁娘,躲到了白家后院的亭子里。
十五明月,亮晃晃映于亭边池面,依稀可想见月宫的笙歌簧夜,对照她的惨况,格外鲜明。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彤弓望着微风轻拂的水波,感叹道。
不期然,后头响起应和声:“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
彤弓回头,言嘉笑吟吟地走来。
“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怎有空在此长吁短叹的?莫非想学苏东坡,也来梦位佳人?”
“少揶揄我了。”彤弓手肘撑在亭栏上,委屈道。“佳人现下房里就有一位,我用不着作梦了。”
“仔细一瞧,这新郎服挺衬你的,穿起来英姿飒飒,和你成亲的女子定会羡煞旁人。”
彤弓端坐,听出他昭然若揭的言外之意。
“言嘉,有话直说,别绕圈子、带刺儿。”
“彤弓,这场婚姻是你自己同意的。你大可不必理睬那成堆成山的宾客,但你不可以不理会新嫁娘。解释虽然麻烦,也难以启口,可该说的还是得谈个明白。”
果然,她就知道自己的心事会被他看穿。
“我只是出来喘口气,又没打算整晚待在此地。”彤弓昂然起身,然脚步的迟疑显然可见。“言嘉,你待在房外照应点。”
言嘉含笑点头,随彤弓的背影而去。
天不怕地不怕的彤弓,有些事还是会令她心虚,尤其是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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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饰富丽堂皇的新房,却叫彤弓看了头疼。
她打发走女婢,搔首踟蹰瞧着危坐床沿的唐亦晴,桌上成双成对的酒杯与蜡烛似乎正在嘲笑她的犹豫。
她深呼吸,鼓起勇气,秤尺一把拿起,一鼓作气挑开红盖头。果如她所预想,一张我去生命光彩的雕像面容正冷冷望着她。
“我”彤弓正要启口,唐亦晴心首从身后亮出,直朝她挥来。
彤弓一凛,痛恨自巴的乌鸦嘴,为何老是成真?
唐亦晴的花拳绣腿自然敌不过彤弓训练有素的身手,后者只手扣掉她的武器,箝住她双臂。
唐亦晴目光如炬,怒火烧得彤弓直觉得冤枉。
“我不该相信你我怎么会笨到听从你的保证?”
“我知道你在气头上,但你好歹给我个解释的机会。”
唐亦晴鄙视般地瞥了她一眼。“你要说你娶我是为我好的那些狗屁话吗?这些浑话在唐家我听多了。”
“是不是为你好我不知道,也许我是为我自己吧!”彤弓自嘲道。“不过,我必须告诉你的是,我不爱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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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打算玉石俱焚的唐亦晴,如今以诧异的模样怔了好一阵子。她万万料不到,自己千方百计欲除之而后快的夫婿,竟是个与她同身的女儿家。
“你嫁给我,一来可以保住你的清白,二来可以成就两家联姻之美。不久将来,我相信你一定可以与你未婚夫重逢,结秦晋之好。”彤弓细细说明,不敢期望唐亦晴会有何好反应。
“你把如此重大的秘密告诉我,你相信我吗?你不怕”唐亦晴一下子还不太能承受这突如而来的事实。
“我本来下相信你,可是言嘉说你是个讲理的人,一定可以理解我们的做法。他既然相信,我就相信。”
唐亦晴感觉得出来,白彤弓对骆言嘉无条件的信赖。这不像是主仆之间的情感,倒像是
“骆言嘉不是你的随侍吗?你这么听他话”
“他是我的朋友,才不是什么随侍。”彤弓更正道。
唐亦晴猝然想起当日白彤弓气冲冲保护骆言嘉的情况,如果真是纯粹友情,那比刎颈之交更过呢!但若不是
“那你愿意继续这桩假婚姻吗?”彤弓不怎么有把握地问道。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们都如此信任,我焉能反悔?只不过--”唐亦晴掏出玉佩,愁思满怀。“我与之宾何时才能相遇?求取宝名的路途遥远漫长,一旦功成名就,他还会记得我吗?”
“如果你们确实真心相待,时空绝不会成为妨碍。”咦?她怎么觉得这句话有些熟悉,顺口就说了出来。“即使你嫁为人妻,他若有心,最终会寻到你的。”
“谢谢你。”唐亦晴转忧为笑,颔首致歉“刚才失礼了,相公,乞望你多多见谅。”
“哪里,我的娘子,以后我会试着教你匕首的正常用途。”彤弓跟着打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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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府占地足以与唐家分庭抗礼,习惯这种大宅院的唐亦晴,逛起来自然不觉疲累。
一早向公婆请完安,唐亦晴在彤弓的引领下,开始认识白宅的种种。
“我爹似乎对你相当满意。”彤弓说道。
“可是我觉得婆婆的眼神似乎有许多猜疑。”
“那是当然,她的女儿跟个女人成亲,她能没有疑问吗?”彤弓从容笑道。
“你的身分到底有多少人知道?”
“我娘、我姐姐们,还有言嘉。”彤弓屈指数算着。“现在又多了一个你。”
谈笑间,言嘉自她们背后步来。
“彤弓,少奶奶。”他躬身喊道。
“你一大早上哪去?我都找不着你。”彤弓问。
“厨房的李老昨晚腰闪到,我今早帮他劈柴去了。”言嘉见彤弓与唐亦晴和谐的模样,心想昨夜的解释应该平顺无波。“彤弓,刚刚夫人吩咐我找你上她房一趟。”
他凑在她耳际加注道:“想必是为了你和唐家小姐的事。”
“我知道了,我这就去。麻烦你带亦晴参观一下我们白家吧!”彤弓语毕,旋即离开。
“少奶奶,这边请。”言嘉恭敬地指引道。
唐亦晴不好意思地挥手拒道:“别人喊我少奶奶倒无所谓,不过,你直呼我其名便可。你不也是这样称呼彤弓的吗?”
“如果你不介意,我从命就是。”言嘉微笑答应。
“说来我倒要感谢你,若非你,彤弓也许不会娶我。”唐亦晴瞧着言嘉一蹙的表情。
“这是褒,抑或贬?”
“你觉得呢?”她灵巧地眨眨双眼。“其实我自己很清楚,即便不嫁彤弓,我爹也不可能准许我与之宾的婚事。白家不行,他会再替我寻找其他富有的夫家,总之,我逃不出这样反复的摆弄。”
“不过,你应该也明白,你的未婚夫可能会就此认定你的身分,因而却步,就算你依然是清白之身。”
唐亦晴仰头叹息。“或许这是上天给我们俩的考验。对我而言,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我只爱他一人。”
“他非常幸福,有你在守候他。”
“你和彤弓不也是吗?互相守候。”唐亦晴漾笑的黑眸蕴藏打探的意味。
言嘉先是呆楞住,随即尴尬地顾盼左右。
“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样感情,我和彤弓是打小认识的朋友,怎么能与你们比拟?”
“只是朋友?”唐亦晴细细搜寻他的神情。
“是的。”言嘉试着表现最诚实的笑容。
“喔!”唐亦晴点点头,似是释然,然而却遏止不了她内心无尽的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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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娘高升。
唐亦晴坐在房里看着正更衣欲就寝的彤弓,神情陷入思考中。
“你发什么楞?从刚才开始就这样。”宽衣完毕,彤弓推了唐亦晴一把。
“彤弓,我问你。”唐亦晴认真地凑近彤弓。“你对言嘉有什么感觉?”
“怎么突然问这种问题?”彤弓不以为意地爬上床,拉开棉被。“我们是朋友,会有什么感觉?”
“是这样子的吗”唐亦晴忖度着。
不知为何,彤弓和言嘉总悬在她心头。他人的感情事照理自己没有资格睬管,可是眼看着这两个活生生的人,交织于如此扑朔迷离的情感里,好奇心旺盛的她不弄个明白实在不甘愿。
依他们两人的表现,说他们是单纯的朋友她就是难以释怀。
“可是他是你的随侍,主仆之间的距离不是该明确吗?如此以朋友相交,不会乱了本有的礼纪法分?”唐亦晴步步为营,务要套出彤弓的真心话。
彤弓皱眉斜睨着她。“人的情感不比礼纪法分重要吗?”
唐亦晴注视半坐于床的彤弓,后者表情真诚之至,无以名状。
“言嘉他是我这一生不可或缺的朋友,八年多来,他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我的喜怒哀乐,他都愿意一同分享负担,我没有听他埋怨过、不满过。他总是能够知晓我的心思,在我做出决定前给我意见。但他从不左右我,只默默守着,在我跌倒或喜乐时伴随我。你说,我们之间,谁该为主、谁该为仆呢?身分是人为的,它永远敌不过人们真挚的情分。”
“所以你非常珍惜言嘉这个朋友?”唐亦晴心想,彤弓自己都未察觉,她溢于言表那股炽烈的情感,已经超乎一个身为朋友的纯粹。
“废话!”彤弓斩钉截铁地答道。
“你有没有想过,这个朋友有一天可能会离你而去?”
彤弓不解地望着唐亦晴,晶亮的双眸却仿佛早预料到答案。
“我的意思是,言嘉终究会娶妻,生子,会拥有属于他的家庭生活,他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你身旁。”唐亦晴将话明白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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